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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喊天梯 - 上

2015/06/21 06:00

圖◎吳怡欣

◎吳鈞堯 圖◎吳怡欣

女人忘了她的名字。她說,自從村人一個又一個,離開他們的故居,離開他們的守候,就沒有人喊她的名字了。村人為各自的原因,守著森林邊緣。所謂的邊緣,到底還是邊緣嗎?女人從屋的這一頭,走到另一處的宅院,跋涉數小時,屋舍依然沿著邊,蔓延。看不見盡頭的邊緣,蔚為鎮、成為市,人口多、語音亂,看不見的靜連鎖一切,也鎮定這一切。

是幾千、幾萬或幾十萬,沒有人確切知道,因為那不重要。大家靜候著,等待消息。

沒有人知道旁人的等待是什麼。也沒問。大家滿足自己的等待,耽於默,彷彿若說出了什麼,等待將永遠不會來。在那個飽滿但安靜的邊緣鄉,認識女人的人,都暱稱她「漣漪」。漣漪是女人。水面的紋路是漣漪。杯子晃動,漾著陣陣的水紋也是漣漪,他們笑稱漣漪無所不在。女人有了一個好聽的、常見的暱稱以後,村人不再叫她的名字。漣漪取代她的名字。

女人忘了,村何以為鎮、又成市,如同後來它的崩毀,女人也都忘了。常常是突然想到啃地瓜回饋玉米、借醬油回贈香菜時,才警覺人去屋留。女人慢慢變老,空宅愈來愈多,他們抱著信仰來,又離棄信仰。沒放棄的,如她,一個女人,沒有人喊她的名字,暱稱已不再有人喊。荒原,真的成為荒原,而且,是發現了以後,才發現荒原的大、荒原的寂。女人有時候想,所謂的鎮或市,真的存在過嗎?還是她經歷的一切,純屬臆想。

哪一年呢?她在森林外的旅店,遇見即將進入大山的探險隊。傳說大山藏寶,卻可能藏妖納獸,藏匿不詳,如何有一群人,堅定他們的呢喃與喧譁,信誓旦旦,不獲不歸,以生命當賭注、以死亡為信仰,誰是那一群人?他們不等待,選擇迎擊,不安靜歸附,為森林邊緣再造一座宅。宅內,一個空空的、大大的煤油燈,永遠亮著,卻不知燃亮的目的。

漣漪走進旅店。裡頭的人都來自外地,沒有人認識她。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漣漪正在酒與菸之間晃動。晃動是為了找一種可能。除了等待之外的可能。

酒店探險隊,來自各地各國,操用著閩南話、泰語、馬來語、北京話、英語,酒吧後,一名服務生朝漣漪招手,她走近坐下。旁邊坐著的男人,喝著威士忌。漣漪知道明天,男人將展開冒險,不管他是否聽得懂,漣漪端著服務生給她的水杯,為男人祝福。漣漪的右眼瞼,曬出幾個雀斑,一珠純黑落在雀斑間。燈光昏沉, 男人不知道何以一眼辨出雀斑與痣。

漣漪舉杯入口,才知所飲的,是酒非水。酒也好。酒,入喉爽辣,吞肚溫厚,在訣別的、或者曠曠無時的離別,除了慰藉,也是豪勇,仔細嘗,卻顯得溫柔。更深的,屬於喝酒的心情,漣漪還在找。漣漪喝過酒,在她的邊緣鄉還是城鎮的時候。後來,人離開,酒也走了,原來酒是種群居生物,沒有人,就沒有酒。但是沒有人的時候,卻還有懷念。只是那個時候,酒已走了。

酒,讓漣漪懷念起那個莫名的等待歲月。酒,讓漣漪更深刻地想,讓眾人群居,靜默等待的緣由是什麼?移星斗、更樹衣,百花謝、群蟲蛻,撩亂的、繽紛的,但又寂深深、歲渺渺,難道鄉民鎮守的祕密比死亡更靜默?漣漪不知道。漣漪甚至沒法清晰述說她的靜守。

沒法說,是苦。漣漪開始懷疑,她走入旅店的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酒。

酒,讓她想起人,想起曾經志同道合的一群人;儘管,大家都說不清楚。但是,誰能真正說清楚一件事情?

隔壁的男人也說不清楚。也許他想說得清楚,漣漪卻聽不懂男人說著什麼。酒成為語言。酒不需要懂,只需要飲。兩人話不同,酒同款,愈說愈不清楚,兩人說開來了,雖然各說各的,似乎聽懂對方說的是什麼。他們被服務生送進一個包廂,繼續說。隔天,男人奔赴他未知的命運,路多舛、天罔聞,密閉大山之中,雖云尋寶,然而尋覓,只是另一種等待。

漣漪天未亮,離開旅店,離開男人的等待。

雖不知道男人的名字,但在漣漪的等待中,男人成為她的等待。甚至漣漪想,酒,也成為她的等待。

知道男人叫吳可端時,已不知道時間走到了什麼地步。漣漪離開旅店,繼續默默等。男人的輪廓如浮雕,玉米熟、地瓜甜,男人的眉眼,紋上作物,漣漪在左邊空下一個位置,遞食物給他。一天,漣漪警覺到了,卻不清楚左邊的空位,是遇見男人才有的習慣,還是一直以來,她留下左邊給一個未來、給一種等待?漣漪不知道,同時也知道,她有伴了。

這個伴,漣漪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有時候洗澡如廁,漣漪還必須遮掩一番,才能不害羞。

漣漪有時候會受不了這個伴,嫌他太沉默,怪他風雨來不能伸援手,怪的是這一來,漣漪的伴開始與她說起話了。比如當漣漪說,來,捧著裝妥玉米的小盆子,沿田埂,一次灑兩粒,伴就說,他會啊,以前在金門老家,他最愛種玉米。

問伴,為什麼愛種玉米?他說,金黃色玉米灑入田,走步步、踩步步,走過的田,玉米吃土,微微露出一丁點尖,像有人瞇眼,偷看這人間。最微妙的是,漣漪看見她的伴,學玉米瞇眼,如品嘗什麼奧祕,然後說,腳掌踩玉米入土,感覺到玉米微微陷,他也險險巔,原來成長的祕密就是這般哪。

責怪伴,怎麼不吃遞給他的地瓜?伴說,一共五條,他吃三條,是她賴皮,故意留一條地瓜,誣賴他。伴說,剛剛起灶烘地瓜,還是他從較遠的田邊,搬來幾塊大的土夯,不然哪能蓋得好?漣漪看著自己乾淨的手,相信伴真的為她搬來土夯。

漣漪訝異自己怎能聽得懂伴的話?她一直溫習著旅店之夜,男人跟她說的話。如同苗,無論地瓜、玉米還是花生,只要沾上泥土,就留有生機,語言也這般。漣漪不斷倒帶,溫習而複習,翻譯了她原本不熟悉的語言。漣漪不曾顧慮錯譯的問題,篤信它,猶如她鎮守邊緣,持續地等待。

這一天,忽然就來了。吳可端走出森林,認出她,跟漣漪說他是吳可端時,漣漪聽懂了伴的話。伴,不只在左邊,也在右邊,有時在前、有時在後。一個真實的伴,有聲音跟影子,呼吸時,漣漪聞得到吳可端身上淡淡的草香。等待,讓漣漪懂得忍耐,並且對突來的真實,感到懷疑。懷疑吳可端,會不會是另一個想像出來的伴?尤其吳可端挈領著一支古老的家族。吳可端說,他們是朦雙氏,男、女兩人,卻黏做一塊。朦雙氏原是兄妹,愛戀結連理,天帝顓頊怪其不倫,放逐深山,夫妻倆渴絕、餓絕,相擁而死。風神禺強帶著不死草,巧經兩人屍體,不小心遺落。他們死時抱在一塊,不死草在兩人身上孵育,等他們回魂活轉,就變成這模樣了。

漣漪望著吳可端,她日思夜想的男人,跟所謂的朦雙氏,以及朦雙氏繁衍而出的大朦雙、中朦雙、小朦雙,懷疑在極度的召喚下,她擴大了她的荒原。

漣漪聽到他們議論著,要找天梯爬上去,跟天帝求情。朦雙氏希望天帝生慈悲、開法恩,分隔他們,如同以往他們是兄妹跟新婚時,你是你、我是我,我們賴著愛跟凝視,結合彼此,而不是讓血肉,黏纏糾結。吳可端看著漣漪,紅著臉說,他已完成第一個願望,再談第二個就顯得奢侈,但希望帶漣漪回故鄉,讓漣漪喊他父母,讓漣漪吹金門風、飲故鄉水。

面對漣漪的質疑,他們解釋天梯是從人間爬到天上、從天上到人世的梯子。天梯不真是一道梯子,而可能是一座山、一棵參天神木,如果能爬到頂,就能找到眾神,慨述他們的願望。他們還提到,要找會飛的神龍幫忙?

吳可端注意到漣漪的沉默。睽違多時再與漣漪相逢,吳可端欣喜莫名,但苦於不知如何表達。他想起分別的日子,他常跟漣漪說話,當時吳可端不知道漣漪姓名,但聊得起勁、快樂,而今知道她的名字、看見她的人,竟什麼甜蜜都說不出。

漣漪見吳可端發呆。呆頭呆腦狀,與旅店那晚沒有分別。吳可端看著漣漪,眼裡有著懇求的訊息,漣漪走近吳可端。不明白自己是走向了記憶、走近夢,還是更靠近她的荒原?漣漪摟著吳可端的頭,順著他的髮流,來回川走。漣漪想起旅店之夜,吳可端將入大山前,曾這般摩挲她的長髮,掌如火、流如水,除了心安還是心安,漣漪沉睡。

現在換吳可端,一個走出大山的男人,在漣漪的掌心作夢。

吳可端打理吃的跟喝的,但帶得不多,他跟漣漪說,他曾在森林空地,種植玉米與地瓜。吳可端不善言詞,他沒說出來的是,在荒蕪的大山,他的每次移動都像一次種植,栽種下他的寂寥,以及對漣漪的無盡思念。來自農村的他說不出來這些話,他看著漣漪,希望她懂。朦雙氏則為剛出生的小小朦雙,準備棉織的襯衣,在此之前,朦雙氏只能以樹葉、藤皮,為新生的朦雙氏草草製做衣裳。

漣漪未必懂得這些,她偷眼瞄著男人跟一群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朦雙氏,興奮打理長征前的食物跟器具。吳可端陪朦雙氏,走入人去屋空的宅院,每一所屋宅都在離去前,門關得仔細,抽屜推得牢靠,彷彿隨時回歸,都沒有鎖上。邊緣鄉雖稱萬人或數萬人駐留,此刻吳可端跟漣漪一路走、一路痛,大山中蓊鬱蒼悠,人跡不見是常理,屋宅處處卻沒有人、沒有狗,大山外與大山內一樣寂寥,更有著孤單的、放逐的氣味。吳可端見漣漪,猶豫著是否進山,反問她,森林表裡,究竟哪一種孤獨呢?

他這一問,漣漪就懂了。也懂得吳可端知道她怎麼活的、怎麼想的,又在這樣的生存境態如何自我鍛鍊,堅持一個極可能是空的、是虛幻的夢。漣漪哭了,小哭、大哭,最後靠在吳可端身上哭。大朦雙、小朦雙等,初見漣漪時,才確切知道伴著他們長大的吳可端,才是人間一種常態,獨立而自由,看見漣漪與吳可端抱在一起哭,懂得獨立而自由的人,能在適當時機,變成朦雙氏,變成跟他們一樣的族類。只是他們要拆就拆,儘管拆了,他們的朦雙關係,便在眉宇間、行動間,留下線索。

找天梯,是吳可端、朦雙氏的構想,但生而為「朦雙氏」的大、小朦雙,直到見著漣漪與吳可端的巧妙連結,才興起追求的渴望。他們整妥行當,再入大山,便一點猶豫都沒有了。

吳可端解釋,原本要找會飛的神龍,帶他們上天梯,神龍叫「應龍」,原本是黃帝麾下大將,炎帝、黃帝大戰時受傷,墜落人間。應龍長兩支金色角,一對金色翅膀,吳可端聯手應龍,制服數不清的魑魅魍魎。吳可端不捨應龍,但念念不忘找出口、尋漣漪、返故鄉,只好告別應龍。眾人一聽都感到驚訝。朦雙氏不知道凡人吳可端,曾與神為友。漣漪驚駭大山望似寧靜,實則危機深。吳可端說著,想起初入大山,遇見了刑天。刑天是炎帝大將,被黃帝砍斷頭顱,雖可再戰,但功力受損,不放棄地繼續尋覓祂的頭。當時吳可端隸屬李東尼的尋寶隊,刑天協助他們,不讓野獸、怪物襲擊,終因目的不同,各走各的歧路。吳可端念頭流轉,看著目標一致的尋梯隊伍,安慰而激動。

一行人入大山,漣漪跟緊吳可端,必須聽到或看到他才放心。大小朦雙取笑漣漪年紀大,卻怕怪獸,漣漪被嘲笑,只好退幾步,吳可端心中一陣甜,步放緩、頻回首。夜裡漣漪悄聲跟他說,雖是怕怪獸,更怕他跟前一回一樣,入大山,再相逢不知經年,才必須聽著、看著。走了不知多久,連大朦雙都產下第一胎,仍找不到天梯,連龍或刑天的身影都沒有。漣漪看吳可端、聽吳可端已成為一種習慣,這習慣支撐了漣漪,大山霧濃露重,沒有屋宅遮掩,但吳可端的一切成為她的抵禦。(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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