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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喊天梯 - 下

2015/06/22 06:00

圖◎吳怡欣

◎吳鈞堯 圖◎吳怡欣

吳可端果然在森林空隙,栽地瓜與玉米,有的草青冒芽,有的枯黃腐朽。青的、黃的、灰的老朽與悶壞的黑,一疊一疊的垢,一層一層的新。漣漪撿拾枝葉做燃料,聞到一股淡淡的腐香,似曾相識又難以辨識。她尋路而覓,發現作物積累的下處,有一處窪口,愈近氣味愈濃。那股氣味讓漣漪心神醒,見路況危險,喚來吳可端,兩人如壁虎,挨著山壁走,吳可端在前踩穩、漣漪尾隨而至,來到窪口前,撥開腐朽的樹與作物的枯葉,味濃嗆,如山泉忽湧,撥掃遮蔽的漥口竟是一個大水池。吳可端伸指醮,含入口,愣愣轉身跟漣漪說,是酒。

凋謝的作物,並不真的謝了,有萌青發芽、有為鳥獸果腹、有腐朽為塵泥,再有一部分,轉化它們的型態,成為酒。兩人興奮不已,放聲叫喚,讓朦雙氏取來所有容器,裝滿,一只只傳回。汲取許多,漥口的酒沒乾竭,依然飽滿,吳可端料到層疊的作物底下,已構成暗渠,匯集漥口。

朦雙氏沒喝過酒,大大小小的朦雙們更沒機會。朦雙氏淺酌,喊燒、喊烈、喊著過癮。小朦雙氏沾一小口,喊著辣、喊著嗆,咳了好一陣子。吳可端喝一大口,喊著痛快。漣漪小口喝,想起旅店夜,莫名地嘗出酒裡的訣別味道,而今再喝卻是團圓了。朦雙氏頭暈,大小朦雙氏醉倒了,吳可端與漣漪對飲。玉米混合地瓜,酒甜而嗆。火堆漸熄,人間的火暗靜了,週遭卻不黯澹,孤月漸到頂空,溫柔的月色淡淡滲透。火燃映著一部分的容貌,月光則呈現兩人的完整姿態,在它的溫柔下,吳可端、漣漪相擁,兩人的欲念終於有了第一次觸動。

那也是一種釀造。玉米與地瓜,飽滿的金黃色穀物,脆甜結實的瓜體,它們留有自屬的粗礪,也允許在這樣的時刻,褪去外衣,盡顯縱的、橫的紋理。有部分則是環狀紋路,或是如山起伏、如樹冠聳尖。這是把各種紋路跟果實,都榨乾、都抹平的釀造,他們跟它們都必須觀察,找到默契與融合的祕法,如同時間,把地瓜梗、包榖葉,一次次積壓填實,最後有些變化在看不見的底層發生了,形成密流,穿過泥層的孔隙,再合流、分流,然後有了湍動,蓄成一個大漥口。

漥口裡,有新釀的酒。

漣漪習慣聽吳可端,睡著時也一樣。漣漪聽到呼吸之外的另一種聲音。窸窣窸、悽厲厲,也像是一種和氣。那像是足或爪踩踏樹葉,像枝葉摩挲而恰巧月光映照,揉合出淺淺的聲調。漣漪聽得歡喜,想起吳可端就在身邊,但也聽得焦慮,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一場走得太深太遠的夢。漣漪睜開眼睛。她在樹林裡,沒錯,正是前一天發現酒漥地方。人沒變,也沒走,她鬆一口氣,看著沉睡中的吳可端。她湊近去看。鼻頭幾乎貼著鼻頭。

沒有人或獸的移走,也沒有風,淒厲厲或者合漆漆的莫名聲響再出現了。聲音莫辨,她內心的憂喜也混沌,她推搖了好一陣子,才搖醒吳可端,察覺漣漪不安,問清事情,吳可端接著喚醒朦雙一族。他們都以為是喝酒,產生的幻聽,盥洗罷、熱水飲,聲音不去。朦雙氏撥開矮叢,走進森林,辨明來聲,吳可端、漣漪跟進,證實聲音是從像竹子般、但有枝節的樹裡散播出來。不多時,朦雙氏認出樹叫「靈壽」,是稀有的樹。傳說,有一種樹叫做「建木」,周遭百穀自然生長,鸞鳥在此歌唱、鳳凰於此舞蹈,草木冬夏常青,建木附近更長有靈壽,開著芬芳美麗的花朵。

男朦雙說,這的確是靈壽,可是怎不開花?女朦雙高喊,這若是靈壽,建木便離此不遠。男朦雙猛擊雙掌,拉過吳可端說,建木是天地的中心,太陽照在它頂上,它連一點影子都沒有,站在建木大吼,聲音馬上消失,爬上建木,沿著它細長的樹幹彼端一直走,就會直抵天庭。

藉由男女朦雙一男一女的插敘,吳可端、漣漪知道靈壽只長在建木周圍,也就是說他們距離天梯不遠了。關鍵點在靈壽受天地孕化,何以不開花?不開花的靈壽能帶領他們,找到天梯嗎?他們存疑問,但好不容易有了天梯的眉目,決定依循聲音追索。漣漪靠近聽靈壽,形似樹、身如竹,如一個肥大了幾倍的鞭炮。樹體內,像流水注入,唏颼颼,如風的騷動。不該有聲,忽然聲出,像有什麼,嚥下一口水,或者吞入化不開的歎息。規律的聲流忽然爆開。漣漪解釋不清,只能想像那是樹木細胞交替,生、滅之間最後的挽留。

他們跟著靈壽走,跟著聲音,一行人走一段、停一段,連頑皮的小朦雙都不敢胡鬧,幾個人聽著好一陣子,都沒聲響,只聽到大朦雙剛生下的幼幼朦雙放聲大哭,嚇壞許多人。漣漪、吳可端以及朦雙氏對看,哈哈大笑。他們放棄聽,改成觀看與尋覓。靈壽樹身瘦,葉子如柳,有的垂頭如沉思,有的聳立像劍脊,朦雙氏說,靈壽花季一到,劍脊處噴色成花,風吹拂,靈壽如彩虹轉。別說是天梯或建木,單是找到開花的靈壽,就讓人嚮往。

有了目標,就容易了,看著朦雙氏大、中、小家族,穿梭林內找樹,吳可端回想起小時候,與弟弟吳可正,裁切紙,成長條形,製作藏寶圖,捲成畫卷。兄弟倆繪製無數的藏寶圖,每一幅的入口,沒有例外,都是單行道,必須以手指驅開藏寶圖,走上一小段,才會遭遇岔路。吳可端想,為什麼沒有一開始,就岔出的尋寶圖?為何不一開始,就容許選擇另一條路?吳可端拍拍自己的頭,讓自己專心找樹,卻被自己的問題困惑了。

他跟漣漪說了困惑,她說,若不走上那一段路,哪知道要尋的是什麼樣的寶藏呢?漣漪意有所指,吳可端懂、或者也不懂,但他高興自己終於有了傾吐的對象,小事、無聊事、煩心事都可說。

他們走走停停,找到的靈壽愈來愈多,漣漪以及朦雙氏中所有的女性都有著強烈預感,他們正逐漸靠近建木。傳說中大地的中心。不只漣漪,女朦雙們都聽到靈壽爆響或者「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多,有時候突然衝爆而出,吳可端以為打了砲彈,女朦雙尖叫,她說那響聲讓她想起被顓頊放逐,她與夫相擁而亡,她聽到的丈夫最後的心跳。小小朦雙沒有什麼可以比擬,驚駭張嘴,漣漪想到的是她在邊緣鄉的期待。當時,她勞作之後,常靜立,聽一會兒風,看它帶來什麼樣的訊息。漣漪腿一軟,嚇一跳,聽著聽著竟睡著了。沒有餘聲跟聲音太多,都讓漣漪不安。

有一天早晨,漣漪與朦雙氏早起烹煮地瓜湯,柴條燃、煙繚繞,慢慢滲進晨興的濃霧。火舌沿鍋底往上竄,一條條的火,有著無比堅硬的紅;火分岔為舌,又如流水,溫柔如綢。柴火霹靂爆,亦如靈壽神祕的自鳴,靜心聽,柴火與靈壽在霧起的晨間輪流奏響,似獨奏、又合鳴。漣漪忽然想飲一口酒,悄悄從陶罐倒一小杯,感受兩種作物的合融,想起那一晚她與吳可端,不覺暈了暈。忽聽到女朦雙喊她,順著女朦雙的手勢,漣漪看見霧隱的後邊,高大聳立的柱狀物事直入雲端,男朦雙失神地說,那就是建木了。

他們一口咬定那就是建木,不然,哪來長到天邊的樹?天空高,大地廣,吳可端估計朝目標已走了十來天,建木依然遙遠。差別在於靈壽漸多,爆響更激烈。以往只在白天聽聞,現連晚上都連番爆響。一行人縮在被窩,難安眠。又不久,爆響之外又多出尖銳物撞擊聲。幾個人貼近靈壽樹體,判斷撞擊聲非來自靈壽,然而,只要撞擊聲出,靈壽爆響來得更密更急。他們難以推敲其中因果,步步朝建木而走,又步步走向焦慮。往後幾天,他們無時無刻都處在凶猛尖銳的聲爆中,女朦雙為剛出生的孫子、也是孫女,在兩隻耳朵,各塞大塊棉布,渾似一隻大兔子,大家苦中作樂,忘情暢笑。然後小朦雙氏也要塞、朦雙氏跟進湊熱鬧,一伙成了人的、男女連體的、以及兔獸的隊伍。

朦雙氏與吳可端、漣漪沒塞耳朵,他們警覺到更大的凶險似要來臨,不點破,但提高警覺。他們事後回想,才知道那是最危急的幾天,空氣像鍋熱油,地瓜、玉米、螃蟹、蝦子、山豬、大牛,甚至是大山裡頭才有的吃人怪獸青臛跟彘,都被扔進鍋裡油炸。物種的生性不同,有溫柔與殘暴、有感與無知,因應它們的生性爆發出它們最後的呼號。吳可端聽出哀傷、漣漪聽出孤獨、朦雙氏辨出絕望、大朦雙體會到那是哀嚎,空氣中,匯集了粗暴的聲音與絕望的氣息,他們以為是錯覺,但湊近一看,不是錯覺,一些靈壽紛紛枯竭了。

少了靈壽部分的聲響,空氣的緊張感更強,隨時都像有落石從天滾下,然而,沒有,只是微風淡淡掃過林梢一點青翠。入夜後,吳可端留一點微火維繫眾人忐忑心情,裹著被單睡。漣漪睡一邊,手偷偷從棉布下鑽進來,握著吳可端。漣漪沒料到不久前,她還在寂靜無聲的邊緣鄉,現卻如吳可端說的,蓋著一條無數鞭炮織就的大被單,只是這些鞭炮沒有火花,只有聲音。

吳可端揉揉漣漪掌心,為各自注入一股暖流。漣漪沉醉在單純幸福,默默認出吳可端的呼息,無論是靈壽或者莫名的聲響都聽不到了,漸漸睡去。漣漪驚醒是在深夜,她一點點聲音都聽不到,讓她以為回到荒蕪的森林荒鎮,她一握,吳可端還在,他的呼息規律起落,可是聲音呢?那些粗暴的聲音呢?漣漪搖醒吳可端,不消說,他也知道情狀不對。

靜,靜極了。沒有風,沒有樹的交談,一丁點最末的柴火,被圍在圓形的堆石中,餘燼碰,歎息落,有盡的火,無際的夜。吳可端想添一些柴,才起身,衣物摩擦,窸窣作響。吳可端愣了一下,他已經許久沒聽聞,來自身邊細微的餘音。幾乎是他撥開被單的瞬間,在夜的不知道哪一點,忽然發出無法形容的巨響,轟轟地,轟轟地,像有人拿巨大的齒刃畫了天、割了地。大家嚇醒,來不及反應時,聽見一前一後,兩組厚重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靠近。趁著最後一點餘光,吳可端喊說噤聲,別說話,大家早已警覺多日,急忙靜心神,不敢出聲,吳可端拿地上泥土潑滅火末。

腳步聲漸漸近,不多時走近附近森林,經過他們身邊時,不覺有異,步伐不停,繼續走。兩個巨人一前一後走。無月星多,兩人各扛一斧,吳可端想起刑天,但知道他們不是刑天,因為刑天的頭早被黃帝以昆吾劍砍下。朦雙氏悄悄說,根據他們的身形跟斧頭,研判他們是顓頊的屬下,大神重和大神黎。後來他們才知道,為免人間魑魅魍魎,登天庭作亂,重蹈蚩尤挑戰天庭威嚴,故而伐斷天梯。他們不再說話,也不敢多動,直到天明,才發覺矗立遠方的雄渾建木,已失去蹤影。

又過幾日,他們來到建木所在地,傳說中的樂園已非樂園,沒有米、黍、豆、麥等作物,沒有鳥禽歌唱,也沒有鳳凰跳舞,他們任意喊一聲,聲音存在,而且傳得很遠,建木倒塌在地,他們爬不上去幾百公尺寬的樹幹、也看不到建木倒下的那一邊,世界依然存在否?

他們尋建木找天梯,找到的,卻還是一個荒園。

朦雙氏幾乎就要哭了,他們曾經距離天庭,只有一段天梯的距離。這不遠不近的距離,將可以分隔他們的肉體,再獨立存活,再依偎相隨。朦雙氏絕望地跌坐地上。女朦雙抱著孫子,已安靜無聲,卻忘了取下他的布耳朵。這段時間,幼幼朦雙以布摀耳擋噪音,大伙忘了逗他,讓他們學話。幼幼女朦雙因莫名騷動,整天沒睡,布耳卸,接收外界的寧靜氣息,打了大哈欠,忽然跟大家說了句,晚安。大家訝異她何時能語時,幼幼男朦雙大睡剛醒,跟大家道早。幼幼女朦雙想跟幼幼男朦雙爭執,是晚安,不是早安,但已無力說話,沉沉睡去。

絕望的朦雙氏,聽著幼幼朦雙最初的人聲,忍著的哭泣,終於止禁不住。

漣漪本想走近安慰,卻走到建木折倒的樹身。圓寬的樹身,漣漪爬上去,渾如一隻螞蟻爬上一只大圓盤。木雖倒,樹息存,清香繚繞,漣漪忽然雙手為拱,抬起頭,往高空喊。只一聲喂,震得天地都是回音。站在建木說話,聲音都被消解掉了,建木倒,聲音以建木曾經占有天空為甬道,陣陣傳遠。

朦雙氏大喊,是啦是啦,往上喊、一起往上喊,聲音說不定能傳上天庭。領眾人,朝上喊。

喂、喂、喂。

吳可端站在漣漪旁,一起喊。漣漪有許多事,吳可端日後才會漸漸知道。比如喊、吶喊、大聲喊。在一個宅多卻無人的邊緣鄉,漣漪一次次,停下勞作聽風,辨識風帶來的訊息跟氣味。漣漪除了聽,就是說話,說給幻想的伴,一個會頂嘴、能分享心事的伴。

漣漪喊了又喊,聲音嘹喨,宛如他們一行人沒見到的鸞鳥。漣漪不為自己喊,為吳可端跟大大小小的朦雙氏喊。

他們的聲音高低不一,但在建木上,在一度是大地的中心地帶,朝另一個世界的中心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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