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在梅村

◎蔡安農

每一次打開窗，我都會用眼睛向那棵巨大的椴樹致意。

聽說，早在一行禪師來此建立梅村之前，這棵椴樹已經站在那裡。常常，我一個人坐在這棵樹下納涼，或者發呆，或者對當年種下這棵樹的那個人充滿好奇，以及，感激。種樹的人，當年你在種這棵椴樹的時候，是否曾經預見，一百年後，或兩百年，甚至更久，有一個人會坐在你親手種植的這棵樹下，遙遙跟你相識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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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是抱著一種可以學到什麼的心態到梅村去，但也還是每天凌晨4點準時起床、盥洗，然後到鄰近的小禪堂去靜坐。那時候，對我來說，靜坐就是靜靜坐著享受靜靜坐著的感覺。靜靜享受自己的呼吸。你不必等到自己躺在醫院，鼻孔插著輸氧管，才能夠體會到，能夠自然順暢地呼吸，就是一個奇蹟，以及，一種恩典。

有一天傍晚，我和一個美國來的農夫一起在郊野裡散步。美國農夫把自己的農場、房子、汽車統統送給了人家，然後跑到梅村來禪修。散步途中，美國農夫跟我分享他的故事，然後他說：「我放棄了這麼多，但我一點都不快樂，為什麼會這樣呢？」我提醒他，放棄跟放下，是兩回事。而且，禪修和快樂之間，並不一定可以，也不一定要，畫上等號。

在梅村，只要鐘聲響起，眾人都會停下手中的工作，不管是在洗菜還是洗衣，靜止片刻，專注呼吸。有一次，正當大家都靜止不動的時候，一隻貓咪繼續一腳一腳，全身處於一種全然專注的狀態之中，慢慢地走，我忍不住偷笑，覺得我們實在是太矯情了。

關於禪修，我覺得美國詩人Jane Hirshfield說得好極了。她說：「這並不意味著我永遠處於一種完美的專注狀態，而是我的內心知道，我什麼時候失去了那種意識，什麼時候陷入分心、昏睡，或者執著。你會清楚感覺到那種狀態，就像你踩著一塊塊石頭越過溪流，忽然發現，冷水已經有膝蓋那麼深了。你感覺到，喔，這冰涼的水真好。禪修並不意味著，你永遠不會掉入情緒的溪流裡，但你知道水是怎麼一回事。」

有一次，我在房裡整理睡床的時候，偶然抬眼，瞥見一行禪師經過窗外，但見他突然踉蹌了一下，大概是一個不留意踩到了石頭吧，我心中大樂，原來一行禪師也有分心的時候，這意味著他也是一個人啊。但下一刻，他立刻把心守在腳板底下，繼續向前走，這個時候，他又是一個禪師了。而且，我必須承認，直到這個時候，他在我心目中，才真真正正，是個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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