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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夜影

2015/10/11 06:00

圖◎王樂惟

◎李紀 圖◎王樂惟

大學畢業後,在台中滯留一些時日,經友人的引介,進入一所私立高中擔任教職。但後來我選擇離開。旅人的心是漂泊的。

進入台北的廣告公司工作,是因為廣告撰文和寫作有關連。而且,我考入的公司之前也有文學作家待過。

應考之前,我在書店買了一本大衛.歐吉沛的《廣告人的自白》,他在大學也攻讀歷史,是美國的奧美廣告公司老闆,本身就是廣告撰文,留下許多廣告作品。我在筆試通過後,經過口試,被錄用。

要離開台中的時候,我和C走在夜晚的街道、經過火車站前的一家一家店舖,也走過市政府,法院,女子中學等官署、文教機構鄰近的地帶。兩人默默地走著走著,我很擔心C會執意留住我,但她沒有。

「還會回來台中嗎?」C問。

「也許會吧!」

但我知道,她感覺我的離去是分手。即使兩人在肉體上已有連帶,仍然要分開了。我不想安置下來。某種漂泊感在我身心,讓我流動。

兩人默默地走在夜晚的市街,時間似乎凝結在兩人之間。街燈把兩人的身影,在前在後地印記在路面,但又消失掉。

「那麼,再見了!」在距離我租屋處附近,我向她告別。她看著我走回去,但我不敢回頭向她揮手。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但是那也許是比較好的選擇。

公司在火車站前面,一條以補習班為名的街道上,相鄰的是一家叫做希爾頓的飯店。而我找到耕莘文教院附近巷內的一個住處,每天往返羅斯福路和南陽街,搭乘公共汽車通勤。

那一個正興起的財團投資的廣告公司,與第一代廣告公司相比,屬於第二代廣告公司。基本上,屬於日系。台日合資或日本公司指導的企業,電器、汽車、保險、食品,仍然是主要的客戶,美系的飲料、食品、電器也大舉引進。

那時第一次石油危機剛過。記得,石油輸入國的日本,以「六輪時代」鼓勵日本人,在小汽車之外,購用摩托車,在鄉村地區做為短程代步之用。廣告,做為購買意願的形成工具,交織著行銷和傳播的力學,但背後有我關心的美學或哲學,喜愛文學的我,以這樣的認識論看待我的工作。

但是,初入廣告職場的我,有很長的時間,幾乎寫不出文學作品。每天每天,都被創意工作疲勞轟炸,下班回到住處,一點也不想再動筆。

我的工作在創意部門,相關的有調查、企畫和撰文。前端配合的是業務部門;後端配合的是製作部門,有設計人員和完稿人員,也有商品攝影。業務人員從負責的商品或勞務客戶取回廣告案件,交由創意部門思考表現方案。形成方案,經客戶同意後,進行設計、製作。有些是平面廣告,諸如報紙、雜誌;有些是電波廣告,像電視、電台;更有戶外廣告,看板或海報等等。

業務人員通稱AE(Account Executive),負責傳達、傳遞,控制預算,廣告公司的營收倚賴業務人員的努力。他們要與廣告主折衝,並與創意部門與設計、製作部門合作,以形成方案,然後交付媒體部門發稿,在報紙、雜誌、電視、電台等媒體實施。

從觀念到實際,大衛.歐吉沛《一個廣告人的自白》的工作形影,並不見得都能在自己的工作中實現。廣告寫作畢竟不像文學寫作,那是有費的,受託的書寫工事。常常糾結在工作的困擾裡,被折磨著。

有時候,我會想起C、想起在台中的一些日子。但在台北的職場,心裡藏著文學之夢的我,只能對自己投入的工作,積極對應。在工作中,我鍛鍊自己,在「Marketing和Communication」領域裡,不斷充實自己。從歷史學鑽入經濟工學,而一些文學的才略讓我在廣告創意的工作,逐漸得心應手。

下班後,偶爾會和公司裡的同事去聚餐,有時,是慶功宴;有時,則是工作挫折的自我療傷,藉著喝酒而讓自己酩酊,有些麻醉。生活是忙碌的,而感情是貧乏的。

我喜歡讓自己從事的工作有意義。廣告也可以超越一般宣傳。有一回,在一系列日本航空的廣告裡,被感動著。那時候,日本正邁向經濟高峰,日航以大學畢業生為對象開拓海外旅行,廣告文案引用了日本詩人高村光太郎的詩〈路程〉,以「從0出發」為標題。

在我前面沒有路

在我後面路已成形

啊啊 自然啊

父親

使我能自主的偉大父親

不要放棄呵護我吧

不斷添加父親的氣魄給我吧

為了遙遠的路程

為了遙遠的路程

廣告應該要這樣,除了工學,還要有美學和哲學。但是現實並不是這樣,在工作中,不斷有挑戰,有困境。讀到高村光太郎的詩時,我想到這位日本詩人,想到他寫發瘋的妻子智惠子的詩集。智惠子的剪紙常常浮現眼前,她是剪紙藝術家,高村光太郎對她不離不棄。詩,成為他們之間的連帶。

有一個假日,我在台北車站買了「光華號」車票,去了台中。在自由路的一家咖啡館,吃過中午的簡餐,喝過咖啡。到太陽堂買了一盒太陽餅,就又搭「光華號」回台北。我以為會碰到熟人,但沒有。孤孤單單地去,又孤孤單單地回來。

在廣告公司的工作逐漸順利,職位也不斷晉升。但我一直不想交異性朋友,不想讓自己被牽絆。在租來的住處,有一套我用第一個月薪水買來的音響。下班回家之後、陪伴我的就是音樂。我尤其喜愛交響樂,也喜愛一些異國女歌手的歌聲。慢慢的,我又重拾文學書寫,寫一些詩和隨筆,在報紙副刊和雜誌發表。

廣告公司裡面棲身一些文學、藝術工作者,特別是在創意與製作部門。有些廣告撰文,其實是隱藏的詩人或小說家;美術設計人員中也有同時執著於純繪畫或電影導演。為了生活,人們必須委屈於現實之中。有些人,慢慢被現實完全吞納;也有些人,不屈從於現實。徘徊在屈從與不屈從之間,我在工作與志向的拉鋸中,有時也感到苦惱。

和L交往,也許是在這種苦惱中開出來的花。她原是我同事,也是廣告撰文。我們真正交往是她跳槽到另一家廣告公司以後的事,跳槽是廣告人的家常便飯。因為轉換工作環境,也因為待遇。

還是同一個公司同事時,在動腦會議上,我常會看著L,她發言時有一種舌戰群雄的架勢,特別是面對男同事,也不輕易退讓,會極力說服大家接受她的觀點。有一回,公司為一個百貨公司的開幕,準備提案時,她引介了1970年代初期,日本東京一家間尚百貨的廣告活動,強調「個性」的訴求。

石岡瑛子這位廣告人,我是在L的介紹下知道的。在討論會上,她以石岡瑛子為PARCO企畫的系列廣告為例,提出「流行」的原創論。非常強烈的色彩,不但表現在模特兒的衣物,也在臉部化妝。遠赴尼泊爾拍攝,在沙漠上蹲著或站立的女人,穿著大綠、大紅的衣服,嘴唇塗抹鮮豔的顏色。為什麼?因為在那空曠的一望無際的沙漠,這樣的造形,才能讓人意識到人的存在。

當L的口中說出「商業流行大多是跟隨性的,而這只是模仿;原創性的流行,具有個性化魅力」時,有一種自信的美麗。有自信就會有個性。我們爭取到那家百貨公司的開幕廣告案,訴求的重點就是「主張」,強調生活中的志向與個性。

在一個慶功宴結束後,L提議再去喝酒。就在中山北路一家有演唱的咖啡廳。只我們兩人一起,繼續喝加冰的威士忌。鋼琴的伴奏,歌聲,嘈雜的交談聲。夜深,但不知何時打烊。我付了帳後,與L一起走在人車都少了的有楓樹的路上,跟著L回到她的住處。當晚就住在她家,不記得有發生什麼事情,第二天醒來,相顧而笑。我回自己的住處梳洗後才去上班。

第二天,L拿一份石岡瑛子為日本一家出版社企畫的書藉廣告資料,要我看看。畫面是一位穿黑色洋裝的年輕女性,飄著長髮、背景是海,她的身體向著海,但轉臉過來,斗大的標題:「關掉電視,閉上週刊誌。女性啊,覺醒起來吧!」商品是文學書籍,這一系列廣告,有報紙、雜誌、電車車廂海報、電視廣告影片。

我喜歡和L一起開會,她也常常在討論的時候支持我的觀點。我們會一起說服業務人員,說服客戶。她看到我偶爾在報紙副刊發表的詩時,會對我示意。有時候,她會拿起我閱讀的書翻翻看。後來,她離開了。她從跳槽的另一家廣告公司打電話給我,約我看電影。那是一家日系的廣告公司,有許多日本商品,應該較適合她的工作。

日本的廣告公司,像「電通」、「博報堂」,都與台灣的某些日系廣告公司有合作關係,一方面是技術指導,一方面則是客戶的引介、提攜。從資料來看,日本也有一些文學人在廣告公司工作,從事廣告撰文。L常拿一些日本的廣告雜誌給我看,諳日文的她會向我解說《廣告手帖》裡的專欄「創作的小路」。常是廣告撰文的現身說法,雖說是關於廣告的知識,也對文學創作有啟發性。

有一回,L譯讀《廣告手帖》裡的小說〈十三秒半〉給我聽。那是連載的商業小說,取材自廣告影片拍攝的故事。十三秒半的時間點是從廣告影片而來,一部十五秒的簡短廣告影片,決戰點其實只有十三秒半,意味的是分秒必爭。小說與其說是商戰,不如說是製作廣告影片呈顯的商業競爭。有推理小說性質的商戰小說,生動地敘述廣告影片製作過程的點點滴滴,也呈現市場的驚險傳奇。作家在日本那個國度的創作視野真是寬廣。有時,讓懷著文學之夢的我,感到渺小。

L的公司在南京東路,與中山北路相垂直的一條商業辦公大樓林立大道。相對於中山北路的婀娜多姿,南京東路顯得明朗亮麗。從與中山北路交錯地帶,大樓一直向東延伸興建,散發出經濟繁榮的信息,第一次石油危機帶來的震撼似乎克服了,台灣似乎顯現出要向不斷以「日本第一」發出信號的東亞鄰邦學習的樣子。

我常常在下班時,從中山南路向北沿中山北路,右轉南京東路到L的公司附近與等候在那兒的她約會,一起去看電影。那時候,有一些歐洲藝術電影會不期然地上映。有時,我在住處書架翻閱已停刊的《劇場》雜誌,找尋一些電影的記憶。義大利導演,也是詩人帕索里尼1975年11月被殺死的消息在報紙影劇版登載出來時,我的筆記本剛好有一首他的詩〈群鐘之歌〉的英譯,詩裡透露他的鄉愁,說遠離的他記得村莊的青蛙、月亮、蟋蟀的悲傷顫音。他在晚禱的鐘聲響起時,以愛的精靈夢回故鄉……

我的故鄉在島嶼南方的半島,但我也常常感覺到自己是沒有故鄉的人。小時候,在島嶼南方的縣分成長,然後在南台灣的港都經歷高中的青春暗澹年代,經由服役和大學時代的台中,然後首善之都,故鄉距離愈來愈遠。在模糊的故鄉情境,我憧憬著詩的故鄉。沒有放棄寫詩,似乎是沒有放棄療癒自己的鄉愁。

因為寫詩的緣故,我的生活除了在廣告公司的事務,也有一些與詩誌相關的活動,認識了一些文學的朋友,偶爾也有聚會。有一份詩誌以專輯形式發表了我的詩和散文作品,並推介說是抒情詩的閃亮之星之類的話語,讓我感到臉紅。但因此,有些詩誌的編者向我邀稿,鼓舞了我的詩的熱情。廣告公司的同事大多不知道我寫詩的事,文學寫作只是祕密藏在我的工作夾縫中。我自己也知道,文學寫作不是我的職業。

因為文學寫作,我選擇了在廣告公司工作;但也因為在廣告公司工作,文學寫作只成為在我生活夾縫中的小小植栽。我的青春過敏性煩惱逐漸被現實的磨練磨光了。看著自己上班的大樓旁一大片低矮房舍被鐵籬笆圍起來,準備標售給新興的財團,看著台北車站前開始整頓一些國有地提供給商業發展使用,資本主義市場怪獸要吞噬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的大口,似乎已張開了。

就在這時際,我出了第一本詩集,算是我青春過敏性煩惱綻放的光采吧!那是一本鉛字活版的小小詩集,薄薄的一冊,拿在手上時,幾乎感覺不出它的重量,而這卻是我人生的某些註記,印拓著我心靈的一些光影。放在書架上,旁邊的書似乎耀眼地掩蓋我的書影,葉石濤《羅桑榮和四個女人》、黃春明《兒子的大玩偶》、七等生《僵局》、白萩《天空象徵》、陳千武《媽祖的纏足》、陳映真《第一件差事》、《將軍族》、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川端康成《雪國》,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憂國》、沙林傑《麥田捕手》、費茲傑羅《大亨小傳》……

出版第一本詩集時,L為我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出版紀念會,兩個人在她的住處,她準備了一瓶威士忌,也做了簡單的料理。我們喝酒時,她打開我的詩集,朗讀她翻閱到篇章,語音觸探了我的心。那些詩不是為她寫的,但仍然在那氛圍裡把兩個人連結起來,一種很特別的友情搭建成我們之間的橋梁,能感知到心的跫音。

那一晚,我們盡情喝著加冰塊的威士忌。在酩酊中,她告訴我要辭掉工作,去日本留學。她適合去那樣的國度探尋新的世界和新的人生,帶著我們的友情。

「不要放棄詩!」她說。

「我不會放棄詩!」

我這麼回答。在離開她住處時,我們相擁並親吻,像是留下分手的記號,我一個人,走回在羅斯福路的住處,午夜的路燈照著街道上晚歸的車影和人影。我從松江路、新生南路,走經七號公園預定地的國際學舍,走過台灣大學的圍牆邊,在台大門口看見大王椰子樹在晚風中飄著葉影。抬頭看著天空的時候,好像看見一些星星在夜暗中寂寞地發出亮光,似乎在向我拍發信號,讓我感覺更加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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