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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阿房宮 － 下
圖◎吳孟芸
◎丘末露 圖◎吳孟芸
還記得那一天早上嗎？洛奇算準你該來報到消費的時刻，樓下大廳沙發上似乎等你很久了，衰樣，眉角塌了，眼皮下垂，你問，咋？洛奇說，打架。細看，眉骨滲血，咋打呀？房間裡。你笑了，咋？要討回來啊？沒別的，自找的，活該，大半夜不睡，草蜢逗雞公對不對？碰到鬼了厚。噯，房間裡纏鬥多久？你還逃得出來？人家懶得理你，留你個全屍。兩人遂至僻靜處，關切傷口細說從頭，到底沒破相，傷了臉還是玩，誰怕誰？洛奇自知理虧也就由你勾勒為現世報聊齋一則，也就姊妹情深起來。
你想起自己數年前在另一處也有類似狀況，更滑稽壯烈。你在所謂的迷宮暗房裡不小心嗑到眉角──真是姊妹同心，少根筋，眉眉角角要留神的呀──黑暗中只疑心見紅了，手撫著傷處有腥味痛感，指間黏糊。繞出暗房直奔梳妝區照鏡子，竟是流了半臉的血，狂抽面紙擦了數遍猶不能止。照理，狼狽得如此明顯，唯有處變不驚馬上閃人也就是了。而你，賊心不死，想著還在繞圈圈的眾生相無非也都是瘋了，居然戀棧不走，就此豁出去了。流著血繼續跟人家調情進房間。流著血翻撲打滾。可歌可泣，肅然起敬，的一頁。
都是為了要玩更久，自欺欺人，終於魔由心生。即使無法玩更久，消耗耍賴，層次下降的徘徊，一再抵刺早已麻痺的感情感官，就是不退場。你們的逸出倫常，如今除罪自由了，可啥也沒有了。剩下的符號就是這一個繞圈圈，就是饞。
你還有個樣子。勝過暗房裡魔爪揩油久不現身不認帳，不被敬老尊賢，屢遭鄙夷嫌惡的集合，偏有優質貨色獨好這刺激，便宜了他們。須等外間聲息稍減，躡足低頭走出，你在邊角兒打量，果然原班人馬。皮皺肉塌的，佝僂背脊腆著彌勒佛肚的，童山濯濯白鬍子的，偶見個昂然自雄顎下一把銀髯的……老朽不才，煩請讓讓……其實你跟姊妹淘歸類出一種「時代造就的善意與包容」，否則他們，零星的溫情垂憐都已是奢望，遑論肉貼肉過癮了。其實你也見過，有缺胳膊少腿的，不錯，殘障，支著拐杖混在這人群裡，勇敢，不是嗎？尋常此類弱勢族的同情者支持者，驚異且不忍苛責的，凍未條的勇敢，可光踏出這第一步你就該拍手，不是嗎？
你還有個樣子。年輕的時候不屑也不信什麼戀父，考古。時移事往，身隨勢易，時代有幫忙，你也晉級為父字輩，被人尊古。你真欣慰，眼下少年人好像都不喜歡彼此，熟男較有內涵？你少臭美了。只不過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你這臭皮囊還有賣相，在砧板上，如霧的蒼蠅圍繞。別忘了，在這裡，天菜可能跌停板成餿水，水餃股也有迴光返照的一刻。這裡是醬菜缸。跌倒了，撞了頭了，失心瘋了，和著口水和著血，照樣繞圈圈。
那一天早上，受傷的洛奇便也風雨生信心，如蜥蝪斷尾，有人安慰，立刻長出新尾。你們姊妹情深，鬼鬼祟祟進去一間可以密閉的房間鎖起來，掏出假皮製拉鍊小錢包，拿出玻璃管，打火機，噓耳，食吸之。雖然你明白你們並非當天唯一鬼鬼祟祟的一對，進房間不肉搏，還是滋生出那鬼鬼祟祟的刺激。你們忘了原先的目的，原來的欲望，而欲望是可以李代桃僵的。遺忘與錯亂，也可以是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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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許即將式微的欲望幻境，阿房宮，你們有各式各樣的鄉愿自恃，每一個不厭其煩投注以終極沉淪的舊雨新知自會萌生各形各色阿Q且奇特的笑話視為折價券而持續那獸類的驅力。欲望得逞的人每一回總是牡丹花下死一次，下回要死得更透。欲望不得舒展的人下註解：看看就好，解鄉愁。欲罷不能的人帶著笑容離去，吃到飽，吃到飽，下次要吃更多更好。像你這種夕陽遲暮的居士，出外人呷一個沒餓著的，大家共勉。
阿鼻地獄般昏暗房間的宮殿也是詼諧一詞。三不五時通樂一次，大家伙兒絕不會有痔瘡。通常阿房宮的廁所均加設有手按式強力水管一只，或清湯掛麵的就只是扭掉了蓮蓬頭的一條管子，開了水往屁眼裡沖，瞬間土石流，多沖兩遍，三天前吃的糯米粽子照樣五香八角蛇出來，比什麼減肥藥都得來速。
所有的折價券，犬儒的理由，都會帶你到有鏡子的某一間。魔鏡，魔鏡。魔由心生，腹語術？誰都會，只有你落伍，被時代淘汰？你看，三個國中生，坐你對面，兩尺之距，礙於圖書館不能大聲喧譁，交頭接耳，氣音，以他們練就的祕語溝通，竊笑。好厲害。
火車上也有。平快通聯車，兩對友人隔走道對面坐，即使車廂內不擠，談話聲不多，隱隱的雜沓，外界嗡嗡的噪音的背景，除了比肩而坐的人以外，要細語呢喃交談幾乎不可能。這兩對友人都是外勞女子模樣，眼神，微微的手勢，嘴唇輕輕囁嚅著，完全低頻，卻絲毫不受阻擾地吃吃嬌笑。是赤道無風帶的蠱語邪術。
翻看《世界電影》，茱兒．芭莉摩，克里斯汀．貝爾，從童星到中年，你都能如數家珍記憶猶新。翻書的你，貴庚？今夕是何夕？黑暗中的魔法女巫，屠龍騎士，第七傳人。
你掘地三尺，千尺，千里，直達洞窟。三萬六千年，六萬三千年，前，的洞穴文明。洞窟壁畫上獸類的線條顏色姿態，只須配上火光的閃爍，不輸今世的動畫。原來幾世幾劫，我們之前早有他們，誰？另一世被符號包圍的物種。迷信即相信，從無到有，一層包一層，隔多久？怎麼包？不知道，就是有。
腹語術的國中生給你下過藥，下不倒，你法力高強。未成年少年勾引熟男，下藥下不倒，產生恐懼，產生謀殺的動機。瞎米！你自以為宮部美幸，往臉上貼金。鏡子呸你一臉口水，詞藻華麗的虛構與自慰，是原罪，請唾面自乾。仔細瞧，是洛奇，坐在候診間，牆壁有德國憂鬱女神，阿爾布雷希特．杜勒的版畫，線條光影全面深邃地憂愁。是你吧，你坐在那裡。
你原先是要死的。閻王不收，狼狽地繾綣人間。壓力，半生磋跎無著，憂鬱症，瘋狂淫樂失控，都是真的，也是藉口。懦弱，是唯一的真實。
你是懦弱的。有勇氣自殺，也是怕。朋友說是，貪生怕苦。
你不善良。從沒學會設身處地。所有身為人所應具備或修煉的品德，你一概欠奉。你為什麼不死？禍害遺千年，徘徊阿房宮。在黑暗的房間裡度過一日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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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洛奇斷斷續續認識，已經千年。忘路之遠近，忘年。
你跟洛奇歪躺在據說是最大最陰森的那間房裡，門大敞，四腿並列，伸直，拉筋鬆散。六腿並列，中間有一個暫時的阿娜達，是嗎？沒有。沒有就沒有。據說這房間死過人，難怪門外走過的都不敢進來，是因為房裡有兩個人？還是房裡死過人？你是死在這房間裡的人。你是即將在這房裡死去的人。你跟洛奇上半身浸在黑暗裡，外面走來走去都是黑影子。我們是爛貨，你說。洛奇佩服，也起鬨，帶嬌笑，是，我們是爛貨，加註解，打心眼兒裡承認自己是爛貨，屌噢。
這間房沒有鏡子。可是到處都是鏡子，瞧，四腿並列，六腿並列，一波波蕩過去，鏡花水月，阿娜達在哪裡？這間房在動，你們沒動，他們在動，空氣在動。一波波蕩過去。可不是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你曾與楊某戲謔，武才人的鏡宮哪比得上這阿房宮。
火燒阿房宮，最好不要是它可能的宿命。永恆的式微。違建問題，愛恨情仇。不小心的欲火，擦槍走火。別忘了自有同業以來，曾有兩家毀於死傷慘重的失火，震驚朝野。廟堂裡衣冠禽獸的官大人與民代，虛弱地往虛空深處納罕地發出毫無悲戚的歎息。傳說中火燒阿房宮，已超過千年，是否真有阿房宮已杳不可考。正如為數頗多的號稱為民喉舌的醬缸裡的蛇鼠一窩，都還來不及知道有此等豔異的所在，就這樣一把火燒成了傳說。
虛構意象是人種進化賴以升級的奇妙能力，藉以統治與團結，凌駕其他物種，從食物鏈的弱勢地位逆流翻身為宰制霸主，肆意殺戮，塗炭生靈，創作歷史。
櫃台廣播你的鑰匙號碼。閣下的消費時間已罄，如要續場，請補足金額，或一張回數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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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到的旅客，早發的列車。闖紅燈，淘氣的，僥倖的。奔跑的嘴臉是年輕，是已經不年輕了。迷航的宇宙，任何符號之前，一切符號消失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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