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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貪戀
◎蘇偉貞 圖◎顏寧儀
素在一場午睡醒來後失去了記憶。大姊雅和好友阿捷立刻送她到醫院精神內科檢查，醫生反覆追問：「最近有沒有什麼壓力？或者重大刺激？也許只是暫時性失憶，你知道，就像電線短路。」醫生很感興趣，指出這種案例非常罕見，希望機會做臨床實驗，但在家屬答應前，他們能做的很少。最後，報告八股文似寫著：自然發生，有待觀察。
「自然發生？這什麼意思？」雅極不甘心：「她才三十六歲，就這樣腦子一片空白！怎麼可能自然？」素的手機從來都滿電位！井然有序按表操課，誰能接受她沒來由突然短路？素被帶回家後，呆滯茫然地坐在床邊動也不動。
阿捷、雅輪流大聲講些往事刺激她，太大聲了，素抬起頭：「好吵，我是失憶又不是聾了。」她們翻箱倒篋找來些道具，相片、CD、書之類的想喚醒她，看起來比較像招魂，素全無反應，倒是冷靜地指著桌腳旁一個木頭箱子問：「那裡頭是什麼？」雅高興地立刻打電話給母親報喜。
於是，潘朵拉的盒子打開了，（那是個水藍色漆木箱子，顏色的關係，讓這箱子更像個盒子，還因為尺寸如何丈量頂多三個鞋盒大小。）你猜答案是什麼？這次，所有的文件都還留在盒子裡，各種式樣信封分門別類裝在較大信封裡，上頭寫著：信、薪資單、考績表、稅單、罰單等等。一大落，得用力壓才關得起箱子。（諸神中，普羅米修斯過度關心人類，天帝宙斯創造了集善妒貪婪愛美……以及致命的好奇心潘朵拉Pandora，這名字的意思是眾神的禮物，宙斯送潘朵拉給普羅米修斯意圖摧毀他，普羅米修斯拒絕了，於是轉送給其弟伊皮米修斯。
宙斯更令眾神各贈一份禮物放在盒子裡送給潘朵拉。潘朵拉出嫁之日，宙斯送給她一個寶箱，囑咐千萬不能打開。）只是，好令人不解，大信封裡的信件居然全未拆封，封緘的姿勢，靜靜躺在時間的河床上。（普羅米修斯警告千萬不能打開盒子，那會將不可知的災難釋放出來。）阿捷乍見，驚聲連連：「哎呀！不只七印封緘，是件件封緘呢！」（神要總結人間事，其諭示由七位教徒見證後封緘。當封印有朝一日被揭開，人的審判即將來臨。）阿捷的貼切比喻，來自她的天主教徒家庭影響，她落地即受了洗，算是胎裡教。
素自己住，沒結婚沒孩子，事情發生後，阿捷和雅全天二十四小時陪著，素不餓不渴沒睡意，弄得兩人跟著進了死胡同，總之不是悲傷，但就老想哭卻掉不出眼淚。如今素指向箱子，阿捷這才猛地想起前些天，素沒頭沒腦冒出句：「不久妳會要幫我清箱！」素剛換了新工作，兩人約了喝下午茶，原本例行的訴苦解悶之約，阿捷努力搜尋挫敗感準備好好消費一番，素的無厘頭讓她興奮地忙問：「清什麼箱子？」「時候到了就知道。」「哦！那我有什麼搞頭？」阿捷玩笑道。
素淡淡地沉思了會兒：「妳會解開我不知道的謎底。」阿捷更樂了：「妳難道不想知道？快說是什麼嘛！」「再說吧！」回想起來，素當時顯得非常篤定，她無意知道她所謂的謎底，但好像又都知道了。
開箱大典啟動了。之前誰都沒聽說素有此箱子，家人也一樣。這讓雅受傷，阿捷則無措喃喃：「到底怎麼了，素，妳究竟搞什麼神祕嘛？」那箱子如果有祕密，為什麼放在一眼可見的地方？說來，素是活動量很低的人，「反社會」一詞近年再度冒了出來，很快阿捷便移植冠到素頭上。素不信任數位相機、微波爐、電水瓶、加值悠遊卡……雖因不同狀況擁有幾張信用卡，卻只固定簽可直接由銀行扣款那一張。基本上用的現金，除非突發狀況，素絕少簽信用卡：「我頂怕有漏掉的帳單。
」前不久，仍在資訊業上班的她代表公司去美國開會，買了幾件印地安人設計的礦石飾物、恐龍化石造形紙鎮，結帳時，素從皮夾拿出現金給付，朋友和店員當場臉都笑花了，回去朋友天方夜譚般講給丈夫聽：「赫！妳沒見素掏出一把百元美鈔點給店員，全店眼睛瞪得像一個個銅鈴！看了半天驗定是真的美鈔，這還沒完，算了半天才鬧清楚要找的錢，店裡又沒這麼多現金找，素自己湊了才完事兒！」朋友國外住久了，僑社裡大陸出去的中國人多了，居然國語愈來愈北京腔。素一旁訕訕地光笑。
不累積紅利點數，不響應集會遊行政治活動，不湊熱鬧觀看購物台，不加入俱樂部，不閱讀說明書，不理blog發言潮（素沒少用普普藝術大師安迪‧沃荷的名言反諷人：「未來，每個人都會有十五分鐘成名的時間。」），這就是素，當然反社會。
第一封緘被打開了， 阿捷由標著「基金」的大信封著手！海外基金專封？怪異且出人意料，素居然有投資近年熱門的海外基金。阿捷仔細地先抽出一本厚厚42頁菊八開信託總約定書，根本還好完初的如新；接著是投資標的單位數分配通知書，條列加入日期、標的名稱、分配單位數、憑證號碼……欄目；再來是條款確認同意書，她乾乾淨淨手跡填寫的個人資料；之後的申購書上服務專員一筆字慘不忍睹。最後是每月月底如期寄來的對帳單，一封封開封，上頭的數字，報酬率：-3.40%、-3.72%、-3.98%……投資損益-68,187.00、-74,460.00、-79,600.00……打從第一筆就沒被打開，所以素並不知道她是賺還是賠。
雅一旁歎氣後補充海外基金的原始版本故事：「素從不理財，我有天說這實在太可笑了，剛巧這天正是我自己也買的一個新興市場基金開放最後一天申購，獲利很穩定，我苦口婆心對她說錢放在這銀行跟放在那銀行利率差別不大，但基金的好處是另外有專員幫忙理財，否則就這死錢看她老了以後怎麼辦！」雅直接把自己的理財專員Jonah引荐給素，再拖著素坐到銀行專員前面辦妥開戶。於是素離開的時候，多得到一個封緘信封，進了箱子。（不久，每月收到對帳單，素全部原封不動投入大信封。
）雅問素：「妳記得嗎？」素兜上臉看那些帳單搖頭：「不記得。」阿捷喘了好大一口氣冷靜梳理出頭緒問素：「妳知道基金賠錢嗎？」素又是好天真茫然地搖頭。雅罵道：「真爛！我早賣掉另換一種了。妳居然還擺著？任何專員都該給妳建議啊！他們總不時會跟客戶聯絡的。」是在怪素太固執。阿捷為素爭公道：「假設素曾經打開而且看了任何一張對帳單，結果會不會一樣呢？假設那專員根本沒給意見呢？」（潘朵拉的好奇心戰勝了一切，她打開宙斯的盒子，只見一團白煙沖出，加害人間的災難和不幸：如貧窮、疾病、文藝、戰爭、幸福、瘟疫、煩惱……紛紛釋放。素終於沒有打開盒子，被他人打開的第一封緘，財富飛去。）大家情緒都悶，雅到底不好再說什麼：「應該不至於！不合常理嘛。」忽然，素手機好嚇人地傳出鈴聲，聽在耳裡，如雷灌頂，素被電擊中似避開老遠，雅只好接話：「啊！怎麼可能？太玄了吧！」再也想不到，居然正是Jonah。跳槽另一家銀行，快到月底算業績，於是回頭聯繫老客戶：「我雖不在原來職位，但一定繼續注意市場行情做定期回報。
市場分析一般說來年底很看好這支基金，現在不妨放著，但如果有意出清，也是不錯的時機。」話峰一轉，報給新工作銀行推出短期存款優惠活動的消息：「這個月底開戶可享2%利率三個月，下月底推出5%存款利率活動。」（禮物紛紛釋放，潘朵拉害怕極了，趕緊將盒子蓋上，但一切都太遲了，盒子裡只剩下一件禮物──希望。希望從此成為人類發生不幸時唯一的安慰。）這頭雅支吾結束談話，阿捷對了，Jonah果然不常和素通過電話，才聽不出口音沒發現對方不是素。
阿捷忍不住埋怨：「以前你不打！客戶什麼都忘了，你倒想起報消息了！」雅這頭也氣得忘了當初自己介紹Jonah給素的，馬後砲指責道：「幸好我先賣掉了，以後再跟這種人合作我王八蛋！光顧著自己業績！什麼理財專員！」阿捷微笑對素說：「還好，不是妳的錯，記得Jonah嗎？」也不記得。阿捷提神：「我們快馬加鞭尋找蛛絲馬跡！」就當著素的面，拆開另一個大信封。十幾張員工考績結果及薪資通知單，上頭格式清楚，不外員工姓名、服務單位，職別、薪級、考績等第。是另一種契約。十幾張，代表了十幾年，所以這張通知單最能反映公司歷史及賣買雙方的關係。最令人玩味的是各條目後跟著的說明，譬如考績等第一欄──2000年度考績等第：優等，原年考績通知，優等晉三級者，經溝通協調後，今年全部只升兩級。阿捷抬眼看雅：「就是這年這公司開始走下坡了！」再念一張考績後薪級：「已晉本職最高薪級，不再晉級。本年度起加支久任年資加給，500元併入每月薪資加給。」（耶和華在地契上簽章並將契約封緘，用天平將銀子秤給賣方，之後囑咐尼利亞的兒子巴錄將這些買契，放在瓦器裡，存留多日。）素在同一職場待了十幾年出頭，居然沒打開任何一張考績單，她連有多少績效年終獎金都不想知道。阿捷看著素低聲道：「以前老問妳薪水年終獎金考績什麼的，一律都說不記得正確數字，看樣子，妳是真不知道。」雖當著素的面卻像對著一個不在的人，阿捷覺得自己不該如此不為所動。
雅跟著回憶：「我們是從拿薪水袋時代走過的人，但妳一定猜不到，素以前連薪水袋都不打開，都原封不動交給我媽。我們笑她有數字恐懼症。」講起素用的是第三人稱，彷彿她不在場。
又第三封緘，素的父親從生病住院到後事喪葬各類帳單收據都還是釘書釘釘住。素打開素殯葬管理處的喪葬估價憑單：火葬2000冷藏 9天3600穿殮600遺體運送2000安靈用品450套棺及鮮花車10800扛夫3200市府規費6450代付小費6400……（凡物都有價）。雅說：「這張抬頭寫著尹之平呢！真奇怪，我爸都死了還算在他的頭上！」說歸說，雅不捨地撫摸每張單據：「原來都在這兒，每次問起帳單，素都說繳清了。這些帳單可以抵稅，但這些帳單根本連開都沒打開，是怎麼付的錢？就因為錢是素繳的就讓她報稅，都沒多問，看情形，根本沒報。」封緘四、五……手機說明書、新信用卡掛號函、舉發違反道路交通管理事件單、換發身分證通知書……不少掛號函件上蓋著「按鈴未應」藍印戳素都領了回來，但就是沒拆封，她像蒐集數字般蒐集著這些有數字的掛號信彷彿予以編號：第113702號、第709382號……因為這些函件大量集中，阿捷檢視半天，這才注意到原來每封函件不僅有編號，還有流水號：11370224103630116009、70938210006836。龐大的數字國度。素的臉色逐漸有了血色，興沖沖地湊近眼睛，渾然不覺檢視自己的私件。
壓下不安，終於，他們打開標著「信件」的大封套。裡頭裝著一封封信。每個封信上寫著提示：遠行、懺悔、日本之旅、躁鬱症、移民後、最後一封信。信封是素喜愛的再生紙。
阿捷與雅面面相覷，雙雙問素：「要打開嗎？」素又笑得像個小女孩：「開啊！念給我聽！」分手封緘：當你收到這封信，我已請妥長假離開我們的城市抵達南半球，一個經緯度、四季、冷暖與你所在城市相反之國度，逆勢而行，希望能讓我真正死心。
懺悔封緘：這是我的懺悔錄，我沒有能力讓另一個自己更愛你。終有一天，我們都會下地獄。我們是一樣的人，又完全不一樣。
移民封緘：是的，完全都不再干我的事。族群對立、失業率、貧富懸殊、社會不公義、家庭問題，最主要像我們這樣的人的生存權。我豈能真正無動於中？除非我已經瘋了。但，我的確瀕臨瘋狂邊緣。你豈能如此貪戀這樣無名目的狀態，你看過我的信嗎？回答我！素的情感世界向來神祕，親如阿雅也很難參與。
寫信者署的英文名字Ann，安？男人還是女人？好古怪地提到素都用中性的「你」。阿捷觀察並問素：「Ann，有沒有印象？」素反問：「妳認得嗎？」阿捷再逼問：「素，假設妳這時回過神，會怎麼回應Ann？」沒有，大片空白，但莫名地流露一股神祕表情，沉浸在貪戀的狀態裡。阿捷不免躊躇：「真沒料到會看見這種信？實在恐怖絕頂了，真有罪惡感！」雅這會兒倒有點意猶未盡：「你清楚的，當然有任何可能。」阿捷指向「最後一封信」封緘：「我沒辦法了。
是對方寫給素的最後一封信呢！」雅也同意：「好吧！如果素沒起色再討論吧！」一向好奇心重的阿捷退步了：「我可不奉陪！」語氣透著怯意。（人世的律法《六法全書》寫著：無故開拆或隱匿他人之封緘信函、文書或圖畫者，處拘役或三千元以下罰金。）她們不斷從盒子裡拿出東西，宛如親眼目睹素貪戀地，一次次把未拆封的信件放進箱子。而素現在的表情是當初她多麼耽溺現在就多麼喜悅，失憶的素居然一派前所未有的輕鬆。
終於，盒子幾乎淨空，現在，僅僅角落躺著一只薄信封傍著一本新開戶儲金薄，信封上落著素新公司的浮水印，一家傳統產業公司的文化基金會。「有錢了就想美化門面。」素曾玩笑般損過一句。老闆小老婆文藝少女出身，素大學時代朋友，數十年如一日，頂愛寫文章投報社婦女版面什麼的，顯然現在文章上報機率比年輕時大多了，「那叫塗鴉，那叫有錢能使鬼推磨！」阿捷沒好氣。
看著新公司浮水印，阿捷就猜到內容了，是素的核薪通知單。果然新存摺禿禿單筆存款一百元，開戶用的，公司指定的新銀行。仔細端詳這最後的封緘，阿捷忽地失聲叫道：「素，你提過，今天是新工作第一筆薪水匯入帳戶的日子！對不對？」素茫然：「是嗎？」雅聽出了弦外之音：「等下！就算失憶因此而起，沒道理啊！」虛擬馬拉松，來到衝刺，兩名跑者彼此打量，全身都濕透了：「封緘人生，你不覺得素明擺著拒絕知道真相嗎？她如此貪戀那種不知的狀態，才耽溺於把所有物件都封緘起來。」素周身劇烈打顫，阿捷抱著她哽咽道：「這次，你知道躲不過！真相將揭開，所以妳是不想玩了！對嗎？」薪給裝進信封，就算不拆開信封，也一目了然；存薄亦等於歸零，數目清楚。
原來這便是素的遺囑。件件封緘，關於素的貪戀情結，他們是在做解剖了。（《啟示錄》有七印封緘，一旦揭開，神的遺囑內容就曝光。）阿捷強烈要求：「別再挖掘了，對素沒有任何意義。」素既如此不欲面對生活某些事，雅私下做出決定讓事情到這兒結束。
然而，來不及了，做母親的急欲解開素的失憶密碼，素得即刻入院準備全面檢查，醫院免費治療且將研究成果發表於世。他們則必須提供素的私人物件，當然，包括盒子裡的信件。素母親都說了。
想像素可能會被催眠，封緘將再度被打開，更仔細如剝開一層層洋蔥解剖素的靈魂。他們決定毀掉素的潘朵拉的盒子，無論素會不會恢復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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