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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微糖年代】 法式焦糖布丁
圖◎王樂惟
◎宇文正 圖◎王樂惟
天黑了，拿著遙控器胡亂選台，大姆指按著按著，她的視線在這個頁面上停留了下來：四大洲花式滑冰錦標賽。場上是楓葉國的選手，一個雙人三迴旋跳，而後快速扭轉托舉，真美啊，這樣的雙人冰舞！她對運動毫無興趣，唯獨喜歡看花式溜冰，冰晶世界裡的迴旋曲，是最華麗的運動。她的大腦汩汩湧出渴望，甜點，法式布丁，燉奶，薄脆如冰的焦糖……
把牛奶與鮮奶油倒入小鍋，小火加溫，木杓輕輕攪拌，直到冒出煙氣，周邊微微起泡，啊，優美的燕式旋轉。蛋黃、細糖放碗裡迅速打發，是輕盈的小兔跳。小鍋裡的牛奶慢慢倒入蛋液裡，拌勻，一個後外圓弧的舞步，滑行……
冰舞最美的是必然伴隨著樂曲。莫札特〈第23號鋼琴協奏曲〉，來到最有魅力的慢板，平靜的秋，寂寞的黃昏……
把調好的牛奶蛋漿淋篩，濾過雜質，一個華爾茲跳；細心倒入幾個小烤杯，滑過一個一個三字步。大烤盤裡倒入一大碗溫水，再把烤杯泡進溫水中，整盤放進預熱過的烤箱，160度C，預設四十分鐘，這就完成了燉蛋序曲。
她找出前年在歐洲買的耶誕專輯《貝多芬的最後一夜》，幾乎年年都有冰舞好手選擇這支搖滾樂劇。她閉上眼聆聽，別睡著，可不能烤過頭。老公未歸，還早呢，他們這種7-11族的工程師。
看他溜冰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無冰，只是普通的四輪溜冰鞋，在學校圓形水泥溜冰場上，清晨她散步途中，有個男孩一大早便在那一圈一圈溜著，中間偶爾躍起，做一簡單迴旋，在她眼中已經是厲害的高手了。她索性趴在欄杆邊上觀看，可能因為小時候曾經跟爸媽去看過美國白雪溜冰團，隱約記得極華麗的歡樂歌舞、大羽毛扇、天鵝……
那天她夾在爸爸媽媽中間。看溜冰是一則被愛的印記。後來爸媽離異，她跟著爸爸，後來有了客氣的新媽。中年後，新媽發福得厲害，她心中的母親一直是跟白天鵝的記憶交疊在一起的。生母在來不及發福的四十出頭便病逝了，消息從夏威夷傳來。母親最後落腳在夏威夷教中文，她在台灣時是英語教師，業餘畫畫，過世時留給她一小筆積蓄和一大批畫。那些畫堆放在房間一角，她沒有足夠的牆面展示那些畫，也是顧慮新媽的感受，只掛了一幅約四開尺寸的小畫，畫著一扇窗，窗外一束紫藤垂下，角落簽名旁註記的時間距離母親臨終只有四個多月。她的房間無窗，就把這幅畫，當做房裡的窗。那男孩一圈一圈溜著，把她引進記憶的窗口，她趴著看，其實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忽然男孩通過她身邊時一個迴旋，噢！那樣的摔法，算四腳朝天嗎？她先是驚愕，看他訕訕地坐起，自言自語：「不能在女孩子面前耍帥！」她噗哧一聲笑出來。
第二天她散步經過溜冰場，他已在那兒滑行了。她以前經過這裡時也看過別人溜冰，但水泥地的小溜冰場上轉圈，並沒有她童年裡冰宮的華麗印象，反而常令她想起曾在動物園裡看過的一隻狼，嘴裡啣一根木棍不斷地繞圈奔跑，被拘囿的狼，竟懂得自我鍛鍊，保持戰鬥力，她看得有些心酸，童話裡的「大野狼」呢！但是這個男孩，此刻不再因為她的出現而心慌，他有時前行，有時倒滑，寫著狂草那般大器揮毫，看著，竟不覺得這場地是有邊界的。她正要走開，男孩朝向她一路筆直滑行而來，那一刻，眼前堅硬的水泥地化成柔軟的水面，他滑水一般破浪前來，來到她的面前，逼近她的臉龐。她不知道別的女生是如何知道自己愛了，愛情就是這樣到來嗎？
他試著教她溜冰，完全學不來！他牽著她的手，慢慢引導，一放手她就尖叫。他尷尬極了：「妳別這樣叫，人家以為我對妳做了什麼！」他從沒見過平衡感這麼糟的人，他想起前女友，人家一學就會！這念頭一來，他馬上閉嘴，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比較是一種糟糕的事。他有個從國二就認識，在一起多年，後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分手的女朋友。分手後仍然不時聯絡，有時他們在一起，前女友電話來，他看一看，不接，她心下明白。這種事令她心煩，也想起母親。
母親相戀多年的男友沒有選擇她，和別人閃電結婚了。她嫁給父親始終抑鬱，在她出生後，舊情人重新召喚她的情感，母親在痛苦中選擇一個人避走海外。對她而言，母親是遺棄了她。她知道父親不曾忘記過母親，於是覺得新媽可憐。新媽來時她已經十一歲，大人說，喊阿姨也可以的，她卻願意喊她媽媽。十五歲那年生母過世，父親獨自去夏威夷為她收拾一切。那些日子，家裡剩下她和新媽，有一晚，新媽抱了抱她，她抬頭發現她掉了眼淚。後母不一定是巫婆。雖然她隱約也知道，那眼淚也許是為她自己流的──她的男人丟下她倆去為前妻善後──她仍然看到了新媽的善良，比起她驕縱的生母，新媽是委曲求全的。那也是新媽唯一抱過她的一次。過後，她就長大了。
人們都說舊愛最美，她只覺得舊愛真煩。她絕不要攪進去！她躲了他半年，改變作息、改變生活動線，卻在跟同學們跑市府廣場跨年的洶湧人潮中遇見他。倒數計秒時，他倆遙遙望著彼此，口裡跟隨眾人：「18-17-16-15-14……9-8-7-6……」煙火轟地炸開，他排開人群走向她，一如那日清晨溜冰場上，朝向她，劈開水面那樣地撥開人潮。
他們抬頭看天空，伴著新年音樂的煙火，一朵一朵大開大放。
烤好的燉蛋得放進冰箱冰兩小時，他回來的時間剛好，剛好幫她處理她做不來的部分。她把細紅砂糖均勻撒在燉蛋表面，「快，把你的家私拿出來！」
那是一把火槍，須均勻燒炙燉蛋的表面，讓糖粒融化又迅速凝結成整片薄脆的焦糖。她很怕那把槍，一拿就發抖，怕太近、燒炙太久會焦掉，移開時一緊張一邊尖叫一邊朝空中亂噴。他看不過去，「旁邊有易燃物哪！」趕緊接手過來，奇怪了，什麼菜也不會做的他，拿起火槍卻掌控自如。他說：「這就跟我們做板子用的熱風槍差不多啊。」「做什麼板子？」不是工程師嗎？怎麼聽起來像個土木工人？「主機板。」「在學校學的嗎？」「在學校裡還用過乙炔切割器，那連鋼板都能切！」講得很厲害，她只需要他幫她熔化燉蛋上的糖霜而已啊。
看他手持火槍游刃有餘對著一個一個小烤杯畫圈圈，啊，單人旋轉，滑步，單人旋轉……她保持距離，就像她始終學不會溜冰，只能遠觀，不能模仿《第六感生死戀》裡男女主角共塑陶坏的一幕……火槍，絕不是浪漫的加溫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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