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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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不發達年代的約會-上

2006/10/17 06:00

〈閱讀小說〉◎鍾文音 圖◎吳孟芸

男生在樓下叫著名字,堂皇地一再高喊他想見著的芳名。直到整棟宿舍的人都聽見了,那芳名不斷被吐出的女生才去窗口探頭喊,幹嘛啊你,鬼叫鬼叫的。(每一間宿舍的女生這時才鬆懈了耳朵,既偷偷希望自己能像酒館裡被點煙盤的女子出場,可又不希望名字如此被公然張揚,更可怕的是那種黏稠稠的討厭鬼。)那是無手機時代的一種公開甜蜜(或說逃無可逃)。

你要不要出來走走?男生又把話拋上來。

不行,明天我要交作品,還在忙。

出來走一走,你比較有靈感。

不行啦──最後女生還是從六樓走下去了,且還在樓梯轉角的大鏡子前仔細整裝一番。

你見到他了,他的後方是一片黑暗,有些瘦瘦的樹,一座長長的水泥安全島,你在跨過安全島時曾經跌過一跤,膝蓋破皮,血口上沾滿了不知從哪個海港偷運來的細砂。

宮燈大道旁有羽球場,聚光燈在欄杆上發亮,小皮球咚咚咚。有人才從學生活動中心散場,遺下流言,或者溫度。

有時記憶一個人是因為那個人的姿態或者氣味,或者有可能只是一句「口頭禪」。

他的姿態就凝結在穿著短褲的膝蓋上流血沾著細砂的模樣,傻傻的,又俊俊的,他的口頭禪是:這和錢沒有關係,但這是個算數問題。買東西要算,打電話要算,什麼都要計算。省五塊也是錢啊,舒潔和純潔衛生紙差五元,反正不都是用來擦的(可能因為這樣你沒愛上他)。

你那些年的口頭禪據別人的轉述是:又下雨了……又下雨啦!他是一個想出名卻又自以為低調的神經質男生,他偶爾寫點爛詩。他是中文系少數的男寶寶,還是集結眾仙女所在地的古箏社社長,當年在他慫恿下,也學了兩年古箏,彈古箏要戴上長長的假指甲,感覺自己發瞋怒目時還有點慈禧太后之感(古箏還被冰封在老家孩童年代的小窩)。

(很多年後你看見他出現在一個巨大的八卦事件時,一直無法和過去的他聯想為同一個人,就像你現在看見你過去彈古箏的照片會感到陌生。)他問你要不要去參加齋僧大會。

什麼齋僧大會?他眉清目秀的臉龐露出一種得意的笑,那笑就是你看我們中文系就是比你懂得多,教你轉系你就偏偏不要的神情。但嘴裡吐出的話卻是溫文收斂的,他輕輕說,一起去走走,你去了就知道。

幾次見面後,這社長被廣為知悉這號人物的寢室室友們改名為「走走」。室友總是曖昧地問,你和那個走走走到第幾壘了?你們還走不走啊?這棟大一新生宿舍頗為破舊,你當時拎到分發的棉被枕頭走上樓梯聞到不知住過幾千幾百位少女的宿舍時內心一陣哀戚。對著牆的書桌淺窄,浴室馬賽克瓷磚全長成了馬臉。

自強館位在五虎崗某一崗之凹處,風從後山灌到自強館後,恰好收進在此凹處,所以當年風總是大得不得了,好生生在鏡子吹個半天的髮型,一出門就像瘋婆子了。夜裡大風吹著學生做的宣傳旗幟,發出霹靂啪啦爆響地。沒幾個月,你就用壞了好幾把傘,常常乾脆淋雨。稍遠處的山被你們叫成後山,新生必夜裡走後山,一群人說說鬼故事。下山走克難坡總先眺望淡水河一眼,觀音慈眉瞳孔總是一片綠中帶灰,灰點是墓碑吧。

在這校園裡有個男人,你叫他走走。

他等你時,就坐在會客室,和一堆臉上戴著眼鏡有點澀澀表情的男生一起等著女生下樓。這間泅滿女生新浪潮的宿舍空間,浸滿著剛發芽的肉身。或者蛹。

那天你和走走去了齋僧大會,同行的還有佛學社的人,只有你不是社友。那些佛學社的人都有一種共通的文儒氣質。逢人必謙卑低下,說話輕聲細語,目光卻不經意地常帶著對道德的評斷。

就像參加團契的室友說起壞人時臉上依然泛著天使神光的表情。那是你年輕迷惘時期所匱乏的神色。

這個活動你被分派要負責提一籃水果。前一晚你陪走走去山下水果店買要準備上山的供品。在水果店裡,你隨意挑著蘋果。走走要你放下蘋果,帶你走到冷凍櫃放的水果盒挑選,仔細地看著包裹著玻璃紙的大顆蘋果。

你在查看什麼?看蘋果編號。

啊,蘋果有號碼?你說你只知道入學有號碼、看醫生有號碼,囚犯有號碼……,你從不知道蘋果也有號碼。

走走拿著其中一粒大蘋果給你看編號,蘋果粉嫩表皮貼著小貼紙,像是長了顆大痣的美女。你看,這是富士蘋果八十一,這是寺廟住持喜歡的一種蘋果。

不是買給佛菩薩的供品嗎?但最後是人在吃啊。走走滿意地挑了一盒裡面裝有六粒的富士編號八十一的蘋果。「你不買一盒獻供?」他問。你搖頭,說錢不夠,他很認真地盯著你再看一眼。你無辜著雙眼不語,然後一腳先跨出水果店大門。這姿態給他的暗示就是,別囉唆了,再這樣我不跟你走了喔。

你的肩膀掛著六粒大蘋果顯得很重,蘋果像是要壓彎你肩的磚塊。「小娜師姊,小娜師姊……小娜師姊!」突然有人在你耳邊一吼,你才意識到她在是叫你,你兀自奇怪自己的名字何時變成四個字,而原本不斷微笑的教資系女生突然音量大如獅吼。你轉頭面向她,臉上仍掛著微笑(心想到底誰比較有耐心哩)。

「麻煩你現在交齋僧會的錢?五百塊以上隨喜。」要交錢啊?你心想你阿母前些天才剛給你四千元零用錢,她罵了你一個鐘頭才給你的錢昨天因為買書和音樂帶又已去掉泰半,才初五而已,接下來豈不要去自助餐撈免錢的湯汁來餵肚皮,或者又要去擺地攤。

你看女生在旁邊等著你付錢,你對她說待會給你。

跑去捏了正在發《佛說十二因緣》給社友的走走臂膀,他秀氣的眉成一字眉,警告你此輕薄之舉萬萬不可再犯。

你沒說要繳錢,所以你幫我出。你翹著嘴說著。

不行,自己出才有誠意,別人替你出錢是沒有功德。

沒有功德就沒有,我沒帶錢,你先幫我出。

你要記得還我錢喔,不然我們下一世因緣還在,還會一直葛葛纏喔。

好啦,誰要跟你葛葛纏(後來你在電視上看見他時想起這事就毛毛的,因為你沒有還他錢,但你絕對不想欠他錢)。

你看他掏出五百面額鈔票給教資系女生。吐吐舌覺得貴,故意問著,為什麼是五百塊以上水洗?不是乾洗?五百塊以上隨喜就是至少要五百塊錢,有人要多給就隨喜囉。他還訓你一頓,說做功德,可不能有貴的想法。

不是貴,是我真的沒錢啊,何況佛是看人心的,發心最重要。你心裡這樣想,卻沒回話,因為走走又會丟來一堆大道理過來,你覺得煩(那時候他的任何言行看起來都像是個正義之士)。

你一個人在廟附近四處亂走,無意闖進僧尼宿舍附近,不意瞥見尼舍竹竿飄著紅色內衣褲。有人出來趕你,罵你說不要亂闖佛門淨地,你頓感自己十分不潔。

(很多年後,你去印度旅行,你們一群旅人中途下車,司機指一片玉米田、芒果樹下或是路邊野叢邊說那就是公共廁所。有一回你和一群比丘尼跑去玉米田解手未竟,轉頭卻見到一群印度村人拿著菜刀奔過來,你大喊一聲,他們要殺人啦。然後大夥褲子都還沒拉好就在玉米田狂奔起來──這畫面十足超現實。)遭女尼趕離後,你又繞回了大殿,見到走走坐在入口處,他指示你靠近他並且不要站著(他壓低聲音說,你不可以比師父高)。哦,我懂了,你點頭逡尋著可坐的位置。但蒲團都被訪客的屁股占了,你只好坐在大理石地板上,一陣陣冰冷傳導而上,坐溫暖一陣後,在安靜的氣氛與香塵香灰繚繞下,你欲睡。

「這位年輕人,怎麼只有你沒有問問題啊?有問題儘管問,什麼都可以問的。」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你。走走繞過其中一個人的背,走走用手撞了撞你的肩膀。

你輕聲嚅語,「請問大師,我很好奇,不知道您們都怎麼克服內心的騷動?」該死的青春好奇心。

大師一臉茫然。有人轉過頭要你大聲再說一次。

你只好把騷動白話成情欲,但說時自己已臉紅如柿。這回弟子在大師耳旁悄悄說了幾聲,大師聽懂了,從午後的昏魅光線裡露齒一笑。

年輕人,我們這裡管得很森嚴,沒有人會跨越通往的世俗那條橋。你知道他說的那條橋,剛剛你們才行經,橋連結另一端的濁世紅塵。

但你指的不是這個有形的外在。你沒回話,只一逕點頭,好讓別人不要再注意到你。

好在廊外有人敲鐘,藥石時刻,套句你們在大傳系排演戲劇說的行話就是「放飯」了。

經過牆上一整排的地獄浮雕圖,你感覺胃口大減、情欲大增,每一幅浮圖都像是SM的虐待圖。走走卻說,他胃口大好,看到眾生受苦,更要精進,好好吃飯也是一種精進。

就像所有吃素的餐廳大抵都會在餐具或入口旁擺著一些善書,那些善書總是蒙著塵,即使是印著「經書免費流通」,還是少有人拿。那些來廟裡做義工的歐巴桑和老太太們總是很認命的長相,他們等大學生蝗蟲過境後才在齋寮吃起剩飯剩菜,她們無視於你們身上的年輕與繁華,她們告訴你要多念阿彌陀佛。

返校後,你對走走說,僧尼們裡面穿紅內衣褲是否是一種性壓抑的暗示。你激動地說,應該要去面對生命裡頭浮起的每個念頭啊。你還說起童年村裡某個很老很老的閹人,一樣有性欲的閹人例子,你說他是一個即使沒有屌也一樣想要女人且更為變態的無屌人……走走聽了十分生氣,罵你無知無品。

你以為他不凡,沒想到他卻是個俗物。

他要你終止這種骯髒的想法。

骯髒?色空,你沒聽過?色空不這樣解。你掉頭走,心裡只是純粹愛辯,實則心跳很快,因為你深知自己也不配這樣說。

因為這樣你和走走就不再走了,感情走不下去了,但做朋友還可以(學生時多是這般,不像後來談的感情總是全有或全無地容易決裂)。

後來走走當然也就不讓你再去參加任何佛學社的活動了。不過你也無所謂,你一向無所謂。

但他問你要不要參加慈幼社的活動,你想去八里,那時八里還是個荒涼的漁村,海岸有兵,有迷彩碉堡,有想像的鄉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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