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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phyr 微風

◎王聰威

結束掉前一段的雜誌工作之後，去了倫敦一趟。事前先預定了B&B旅舍，在倫敦的第三區地鐵Plaistow站附近，從地鐵站走路到旅舍，大約只要五分鐘。沿路會經過小型超級市場、運動賭盤投注站、賣炸魚和薯條的舖子、一家叫「豪華」的中餐館。布置非常陽春，外觀也不起眼的中餐館，據他們的自我介紹說曾得過倫敦區外帶料理比賽的銀牌獎，價錢算是很平實，一份三鎊五，用長方形塑膠盒子裝的揚州炒飯雖然跟腦子裡認知的揚州炒飯完全不一樣，但除了鹹一點點之外，真的是很好吃的爽口炒飯。住在這裡的兩個星期裡，總共去吃了兩次，另一次吃的是豬排飯（中文菜單這麼寫，原本以為是排骨飯，結果一送出來是爆炒豬肉片，上頭撒了很多蔥），也是鹹了點。

再走幾步有家專賣二手裝飾品和雜誌的小店、一家藥局和一棟從來沒看見開過門的灰白色平頂建築，外頭有鑄鐵的黑色欄杆圍住房子。快到B&B所在的atlas路的轉角處，則有間小酒吧，漆了靛青色油漆的木門上貼了足球比賽的日程表和一張布告：「不接受觀光客，若要入內請事先預約。」B&B的男主人叫Bernie，是皇家運輸機隊退役士官，女主人叫Sue，在匯豐銀行工作，兩個都是非常質樸親切的老好人，只要一見到我，就問我要不要喝茶，也隨時都有餅乾可以吃。那兩個星期，連Bernie都說倫敦天氣反常得很厲害，我去的前一週總是二十度左右的晴朗日子，但就在我抵達的那天開始變壞，一路到底全是十度以下的陰雨天氣，從BBC看來的氣象預測沒有一天是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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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行李中勉強塞了件軍褐色的風衣，是前女友送的恭賀升職禮物。

不過用到風衣的機會並不多，我多半吃過Bernie做的早餐，收拾完餐具之後，便坐在餐桌前，用iBook G4寫長篇小說（為什麼會特別從台灣到倫敦來寫有關高雄哈瑪星聚落的小說呢？老實說我也不清楚）。這一天午后難得放晴，我沿著街道散步朝Upminster的方向走，往回走時是八點多，天色即將轉暗，帶著陰沉的感覺，灰黑色的雲絲像是凍僵一般地停留在非常低的空中。

稍微高一點的天空裡，有著洗過太多次而刷得太白的牛仔褲般的藍雲。最高天空處的雲，則是像拉扯得太過分而散裂的白紗，任意地平鋪在玻璃上。自近而遠，有種可以隨之攀登的層次感。

在轉進B&B的巷子時，天色已經全黑了，昏黃的燈光僅僅像雨後的小水漬般，灑在腳邊。忽然間我覺得有人在拉扯風衣的後領子，我嚇了一跳，往前傾了一步，但是那人又扯了風衣的長擺。我猛然轉過身，那人怯生生地看著我。

「她不在家嗎？」「啊！」我說，「不在啊。」「連東西也搬走了？」「是啊。」「好吧。」那人說，「我以為你是要回家呢？」「沒有了啊。」我說，「早就沒有家了呢。」「你知道我的。」那人說，「我是那種回家之後，要有人跟我說『你回來了！』那種的。」「是啊，我也是啊。」我說，「但是沒有人會跟我這麼說了。」「沒聽到的話，就像少開了一道門，仍被關在家的外面。」「有時候，回家的時候，她不會說『你回來了。』那通常是她睡著了。睡在客廳簡單的沙發上，蓋著彩色的小毯子。」我和那人說話，四肢好像充了氮氣，快失去了重量感。我看著自己的手，幾乎要成了透明似的輕盈，如果就這麼放任不管的話，也許手跟腳都會自顧自地漂浮起來。

但心底卻像是壓制了塊什麼也不想管的沉重鉛錘，連呼吸也都得多費上許多的力氣去抽動肺部的肌肉。我只能用力地歎息，彷彿歎息取代了呼吸本身。

「所以別跟著我了吧。」那人搖搖頭，「沒辦法，我們非得跟著最多的歎息走呢。你沒聽過有句英諺說：『微風是歎息的化身』（Zephyr is the phantom of sigh）嗎？」「唉呀，實在對不起。」到這裡，我又歎了一次息，然後就當做在心裡下了決定似的，閉上嘴不再歎息。

「你們真的有這樣的一句諺語嗎？」我在院子裡一邊脫掉鞋子，一邊問來開門的Bernie。

Bernie聳聳肩，「反正除了立雕像之外，英國人最愛說些無聊的諺語了。」他說，「要不要喝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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