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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藏身馬賽克
◎呂政達
多年前，家中新購DVD，準備丟棄所有的VHS，及時，又搶回唯一的一卷，一名AV女優的青春，當做我的藏身之所。
我購得這卷影帶，是在八○年代初期的光華商場，那時台灣多麼年輕。影帶情節，是一名AV女優退隱前的告別作。我在無數的溽暑午夜早已溫習過的，攝影棚強光照射下，女優宣布她即將退隱，所有與她合作過的男演員前來獻花，說一段感言。女優背上導演準備的綵帶，光著身體，他們開始做愛。
後來，我再前往光華商場翻找，已找不到這名女優的新作，隔海猜想那次她是真的退隱，或只是一次安排的情節？十多年後，才在過期的雜誌角落讀到她的下落，女優回到家鄉，嫁給一家世襲豆腐店的老闆。我保留的那齣作品，真的就是她的告別作。
九○年代起，日本情色工業興盛到無可想像的地步，臉孔和肉體跨海洶洶而來，難免會擠在光華商場的人潮裡，許多台灣男子將此處視為祕密基地，但我看過無數挑逗的姿勢和嫩鮮的肉體後，已再無八○年代的遐念。
我的遐念與肉體無關，全環繞著女優的身世。我驚奇於知道日本的豆腐店竟有世襲制，從幕府傳下來的正方純白，會是什麼樣的味道？女優後來會如何認知自己身體的存在，她如何的追述起過往拍AV影片的歲月？最後一齣作品，她對著鏡頭說，拍完後，她就要回家鄉了，故鄉有個從前認識的男人等著她，這將會是她的最後一次，她向鏡頭裡廣大、無名的觀眾鞠躬、致謝，然後流下眼淚。直到她裸身接受男演員的撫觸，淚珠仍留在臉上。這些年裡，我反覆觀看這段情節，一直追想自己的動機，我丟掉所有的AV影帶，只甘願留下這部作品，莫非是為了那行淚水？想像我曾是她的祕密愛人，想像那眼淚其實是為我而流。竟然，肉體、欲念和淚水可以如此相容包契。
做為一名觀看者的身分，難免曾經幻想，如果我再多看幾次，能不能改變女優的命運，阻止那行淚水嗎？我所能夠做的，僅僅也只有這些了。推進VHS，磁帶在老舊的錄像機器傳出呻吟，粗粒在女優的乳峰肆意跳躍，重要的插入場景全打上馬賽克，特寫鏡頭，欲念飽脹的蒙太奇，單機到位，只看得見魔幻般的黑影和光線，藏著年輕肉體的交合。數年前，我曾前往中華路南方的電器街想購台VHS機，只為能觀看那部影帶，老闆不耐地揮著手，以為我是誤闖地球的外星人：「沒有，早就沒有這種東西。」沒有，除了我對女優的記憶，沒有什麼東西。如果再丟棄這卷影帶，如何證明我自己青銅般的年輕時期？她的肉體就藏在影帶裡，一秒有二十四個定格，隨著VHS進化到DVD，二十年倏忽而過，簡直是快轉的速度。她應該已邁進中年，我觀看過的乳房流過乳珠，哺乳，不再堅挺如昔，皮膚失去了光澤，晨起屢見眼旁的魚尾紋。她的眼睛有沒有再承載過淚水，觀眾已無緣得知，她照常站在豆腐店外和客人打招呼：「呦，今天的豆腐做得好啊。」她還不知道她的肉體仍藏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抽屜，肉體的記憶。
再沒有任何事物，比對肉體的記憶，更讓人們感受到歲月的痕跡。女優在身體最燦爛的歲月選擇退隱，留下的是永遠青春的印象，一如永不再凋萎的薔薇搭起的拱門，我在拱門前徘徊，張望裡頭深邃幽黯的肉體的迷宮，迎接我自己的中年期遠遠從對面走來，感覺著自己身體的衰壞，感覺時代如風吹沙朽般的流變。如果沒有那卷影帶，我將如何確知自己曾經年輕過，曾經瘋狂，曾經不顧一切。
將來人們會說，噢，及早引退是正確的，吉姆‧莫里森不會摔壞他的吉他，早逝的詹姆士‧狄恩的海報還懸掛在牆壁。關於山口百惠，我永遠將此姝和三島由紀夫的《潮騷》聯想在一起。相較於有名女優從二十歲出道，退隱，復出，再活躍於21世紀的AV舞台，她前後期的肉體於是成為歲月痕跡的對照圖，沒有人叫她把衣服穿上嗎？沒有。我更常想望造訪異國的豆腐店，只為想知道今天豆腐做得怎麼樣。我想我會在江戶時期的街道轉彎，與中年女優相遇，卻怎麼也認不出她來。咦，難道我記住的，不只是個多年前的幻影嗎？她狐疑地望著我，點頭示意，不再說些什麼。
雪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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