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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西零／蒙巴納斯的故事 － 上
羅丹的青銅雕塑巴爾札克像，下邊刻著「向巴爾札克致敬」。
文．攝影◎西零
伊絲特亞旅店，曾是文人、藝術家聚會的地方。
一百年前的一群人，懷揣理想，來到這裡落腳，以執著的追求，最終把他們的名字寫進了藝術史。這個地方就是蒙巴納斯，位於巴黎第十四區。這些人被稱為蒙巴納斯藝術家。
蒙巴納斯「藝術村」。
藝術家的免費食堂
上世紀70年代，這一帶許多破舊不堪的藝術家畫室被拆掉，蓋了一個摩天樓，命名為蒙巴納斯塔，一直被人認為破壞了巴黎的景觀，卻是這裡的地標性建築。在摩天樓的不遠處，還保留當年的一些畫室。有一個小小的叫做蒙巴納斯藝術區的地方。其實不是什麼區，很像一個過去的貧民窟，在一條很小的死胡同裡，被政府部門翻修過，掛個「蒙巴納斯博物館」的牌子。其中一個較大的畫室可以舉辦小型畫展。其他的畫室大概租出去了，有畫廊，也有攝影工作室。大門牆上貼了個通知，說從2015年起，這家博物館將與郵局博物館合併，這就和取消了差不多。總之，蒙巴納斯做為一個單獨的紀念館很快就不復存在了。不過，本來也不能算是什麼博物館，僅僅能看到一些低矮、簡陋的老房子而已。
而這些老房子曾經是一個時代的藝術家們的畫室，有過很多故事。從1913年到1918年，這裡有過一個免費的藝術家食堂。光顧食堂的常客有畢卡索、夏卡爾、馬蒂斯、蘇亭、阿波利奈爾……反正，那個時代的藝術家，能叫得上名的差不多都來過，吃著粗茶淡飯，暢談藝術夢想。食堂的創辦人名叫瑪麗．瓦西里耶夫，是個樂於助人的俄國女畫家，她自己的畫室也在這裡。
我跟著高行健一起拍照片，下午的陽光落在白色的糊灰牆上，上面爬滿綠色的常春藤。這裡絲毫聽不到大街上的喧囂，很像鄉村，與其叫藝術區，還不如叫藝術村更貼切。我坐在屋簷下的長椅上，高行健給我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又拍到一隻貓爬向屋頂，多像夏卡爾的畫。我喜歡他攝影的取景，畫面總是很美，讓照片上的人也很自然融合到背景裡。
在這裡流連許久之後，我們走到一條小街的街口，覺得這地方好像來過，看見寫著亞當字樣的招牌，才想起這就是高行健經常光顧的美術用品商店。他每到創作大型作品之前，都要在這裡訂購畫布。我們以前都是專為繪畫材料而來，辦完事情就匆匆離開，從未留意周圍的環境。
這家店1898年開張，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19世紀末，巴黎北部的蒙馬特高地有許多印象派畫家的畫室。來巴黎追夢的年輕藝術家大都奔赴蒙馬特高地，後來又向南轉移，穿過塞納河，去蒙巴納斯尋找落腳點。1912年，畢卡索從蒙馬特高地搬遷到蒙巴納斯，曾經在這家店裡買繪畫工具、畫布和顏料。店主亞當祖孫三代人都接待過他。伊夫．克萊因用這裡配製的混合溶解劑加藍顏料，調出了著名的「伊夫．克萊因藍」。現在美術館和私人收藏的蒙巴納斯藝術家的作品裡，想必有不少材料來自亞當美術用品商店。
路口上的小街叫做開心街，名副其實。儘管街道窄小，卻布滿酒吧、咖啡館、餐館、戲院和夜店。各家的店面都不豪華，看來是一百年來平民百姓吃喝娛樂的地方。我們找了個咖啡館坐下。老闆娘很貼心，端上咖啡，還免費配搭巧克力糖。對面是蒙巴納斯劇場，規模不大，卻是很漂亮的石建築，帶有石雕人像裝飾。廣告燈打出正在上演的戲《憤怒的老虎》，名字挺嚇人。
「超脫，但不冷漠」
我們又繼續向前，走出開心街，接下去是蒙巴納斯街，到了街的盡頭，見羅丹的青銅雕塑巴爾札克像，下邊刻著「向巴爾札克致敬」。羅丹是對的，應該向巴爾札克致敬。他的鴻篇巨著《人間喜劇》中有長篇小說，也有中短篇小說集，其實是人間悲劇，但是他用喜劇的眼光看待大千世界，人情百態。這些作品彙集成書一共有九十多本。不管怎麼說，他稱得上是一位文學巨匠。
青銅像的人頭和上身特別大，四肢相對細小，有點滑稽，不是搞怪，而是他長年勤奮寫作，又喝咖啡熬夜，得了一種病。
我拍了青銅像的照片，走過蒙巴納斯大道，進入大茅房街。街名較土氣，想必早先是個荒涼的地方。十四號門掛了個牌子「畫家學會」，一個世紀前，由雕塑家布戴爾創辦。這個大門裡就是他當年的工作室，現在像個公司或者政府機構。八號門也有個牌子，說曾經是高更和莫迪里亞尼的畫室，但是什麼都看不出來。
又回到大街上，我走得腿疼，但來都來了，還是堅持一下，多走走吧。
哈斯巴伊大道上，一座獨立的小房子，木結構，簡樸小巧，像童話的小屋，對於當年的藝術家來說已經很豪華了――曾經是畢卡索的工作室。
我的腿愈走愈疼了，還不甘心，繼續走，歪打正著，在一條小街裡，看見一家小旅店，招牌是伊絲特亞旅店，仔細一看招牌下的字，不得了，那個時代的文人、藝術家，名字一大串，都在上面。這家不起眼的小旅館當年是這些人聚會的地方。隔幾步遠，有一小樓，也掛一塊牌子，寫著梵谷、高更、伊夫．克萊因，還有其他人的名字，說他們的畫室都曾經在這樓上。
和這條街橫插了一條小道，取名地獄小道。名字很可怕，卻是一條充滿陽光的安靜小街。攝影大師曼．雷的工作室曾經在這裡。有段時間，他和一個名叫吉吉的女子相好。吉吉是著名的蒙巴納斯之花，既是藝術家的模特，她自己也是藝術家，率性灑脫，作風大膽。
曼．雷是美國人，在巴黎度過了大半生。他鏡頭裡的女性細膩動人，有一組攝影作品以吉吉為模特。其中一幅代表作是吉吉的裸背，豐滿圓潤，線條優美，恰似一把小提琴的形狀，題為《安格爾的小提琴》，對法國畫家安格爾的古典風格油畫《土耳其浴室》，做了一個現代詮釋。
不久，他們兩人分手，各自有了新的戀情。許多年後，曼．雷遇到了自己的人生伴侶，一個名叫茱麗葉的女子。兩人真誠相愛，相伴終生。1976年，曼．雷八十六歲，逝於巴黎，葬在蒙巴納斯公墓。墓誌銘是「超脫，但不冷漠」。茱麗葉去世後，也葬在同一墓碑下。
吉吉後來的生活並不快樂。因為沒錢，也因為母親重病，她到歌舞廳表演，隨後，自己開了一個名為「吉吉之家」的歌舞廳。年復一年，青春不再，喝酒太多，健康不佳；還吸毒，又戒毒。1953年，吉吉五十三歲去世。昔日的藝術家朋友早已經不知在何方。她並沒有葬在蒙巴納斯公墓，而是在巴黎偏遠的郊區。
蒙巴納斯藝術家資料裡，有不少吉吉的照片，笑容燦爛。如今她的名字已經成為蒙巴納斯一個時代的記憶。
20世紀的2、30年代，被法國人稱為「瘋狂年代」。人們成群結伙，泡咖啡館、酒吧，常常像過節一樣，跳舞狂歡。蒙巴納斯不在巴黎市中心，本來是巴黎的一個平民區，房租低廉，有許多便宜的酒館、咖啡館，逐漸變成這一時期巴黎的藝術家聚集地。他們當中有法國人，也有不少外國人。
許多藝術家來自世界各地，俄國、波蘭、西班牙、義大利、日本，還有北歐、南美，據說他們聚會的時候，可以聽到上十種語言。巴黎成為全世界藝術家夢想的地方。
當年蒙巴納斯簡陋破舊的畫室還可以在許多老照片上看到。這些藝術家大多生活在貧困中，但是苦中有樂，青春無悔。
我懷念過去的蒙巴納斯。
「有一天，這扇門會很貴。」
在蒙巴納斯的大街上，我已經走得筋疲力盡了。高行健說：「到此打住。」再一看手錶，已經晚上7點半，天色也暗了下來。不過，既然到了晚餐時間，還是不能打住，因為上個世紀之初蒙巴納斯最有名的地方――穹頂餐館，就在我們眼前。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來過了，一百年前的舊式玻璃穹頂居然不見了，換成現代玻璃裝飾，色彩鮮豔，沒有從前古舊淡素的趣味，還是穹頂餐館嗎？完全看不出哪裡是從前的藝術家紮堆泡酒吧的地方。當年餐館的主人找了幾個畫家，在大廳的柱子上畫畫。這些畫柱還在，只有老舊的特色，並無驚人之處。
餐廳裡有不少遊客。原先的菜式以海鮮冰盤為主，不過鄰座的外國人都選熱菜。我們也點了烤魚。走了幾個小時的路，坐下休息，吃著喝著，很是享受，而回想一下這大半天的行腳，我說：「好像什麼都沒看見，只是追隨這些藝術家的足跡而已。」
「散散步就可以追隨他們的足跡，這不是很好嗎？」高行健很高興，一點都不感覺累。
這些蒙巴納斯藝術家都已經作古，要到圖書資料上去找他們。現存的畫室寥寥無幾，多數已經被拆掉，蓋了一些新樓，也有些改建為住宅和公司。一個世紀過去了，他們的藝術夢已經完結，留下了藝術史上的篇章，還有蒙巴納斯這個響亮的名字。過去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現在生活在這裡的人，做生意的、上班的、上學的，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同的是，沾上蒙巴納斯的名氣，加之巴黎好地段，房地產價錢已經非常貴了。咖啡館、酒館、餐館也都可以坐地起價。
那時的藝術家有理想，有熱忱，有勇氣；雖然生活條件比較差，卻也有天真快樂的童心。我羡慕他們。
我也聽到過有關他們的悲慘故事。
蘇亭出生在白俄羅斯，是猶太人，在巴黎的藝術生涯十分艱苦。他和莫迪里亞尼是好朋友。有段時間，莫迪里亞尼住在一個收藏家的豪宅裡，蘇亭常來看他。房主人不喜歡蘇亭邋遢不潔的樣子，不許他來家。莫迪里亞尼為好朋友抱不平，在房主人的一扇門上，畫了蘇亭像，說：「有一天，這扇門會很貴。」
二戰期間，納粹迫害猶太人，蘇亭離開巴黎，東躲西藏，後來得了重病，回到巴黎醫治，五十歲病逝，也葬在蒙巴納斯公墓。在德國戰敗之前，他的墓碑上一直沒有名字。
莫迪里亞尼三十六歲去世。他年輕的妻子，當初為了愛情嫁給窮藝術家，遭到家人堅決反對，只好離家出走。丈夫突然去世了，她還懷著身孕，無處安身，回到娘家，深夜裡跳樓自殺了。
2013年，一幅蘇亭的畫在紐約以一千八百萬美金拍賣了。2014年，一幅莫迪里亞尼的畫在巴黎的拍賣市場，以一千三百萬歐元落錘。2015年，莫迪里亞尼著名的裸女畫像成交價達到一億七千萬美金。每次聽到這些新的天價記錄，我都說不出話來，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無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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