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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腋下一隻獸
◎林君黛
下午，我在這間「最後出清」的百貨公司遇見了勉。她穿了件嫩黃的和風洋裝，為了尋覓適合大學同窗婚宴要穿的靴子。她的和風元素無懈可擊：雪頸筆直而下，被V領交叉截斷了其下的單薄，一側肩頭垂下的流蘇，襯得手臂益加纖長白皙，唯獨烏黑的腋毛在流穗之中特別堂皇而猖狂。
我剛進女研社時， 她已經大三，關於她的蜚短流長滿天飛，她總是揩T恤下擺先擦擦起霧的眼鏡、手臂豪氣亂揮趕蚊子似：「聽那些良家婦女亂說！」我就是在景仰她隻手遮天的英氣時，發現她從不刮腋毛的。
對剛脫離軍事管束的毛頭社員而言，撞見學姐袖口蔓生的莽林，不免又嗔怪又心跳；能夠擠進頂尖學府的我們，對於「性別平等」，自是倒背如流且篤信「兩性齊頭式平等」，既然男人可以，我們有何不可？如是，我們悄悄合購好用的除毛良方，說是為了刮除陌生男孩濡濕的眼球，只有自己才知曉，對異性的了解尚朦朧如白紙墨跡，界線暈染不知。
至於衣著，我們則跟從她以質樸「對抗父權」。從她第一次參加同輩的婚禮開始，一件刷白牛仔褲配上難得的高跟鞋，便道盡她對女輩的壯烈成仁的悼念；第二次、第三次……她的裝束卻愈見繁複，直到上一次在學姐婚禮遇見她，她一身白綢洋裝，妝色鮮豔面容煞白端坐著，遠看像一應俱全、五彩繽紛的葬儀社；對於她自己的那一場，她準備得越見熟稔了。
但是，歸宿似乎愈加飄渺。在T大求學的四載，勉以肉身擺渡浮沉眾生，沓雜軀殼進出勉而煥然重生。大學畢業，正逢女性主義經典《自己的房間》中文版上市，文學院的女孩們流利翻譯：「每個女人都要有自己的房間和一筆平穩的收入。」她卻翻面作答：「我房間的一磚一瓦，都是我歡愛一次而來。沒人奪得走。」彼時她總是一臉素淨、衣著無蔓無花，一來是方便歡愛，二來是矇騙父老。順著椰林大道走，拐個彎，與男伴跌進火樹銀花，夢遊一場，她拍一拍平價防皺卡其褲上的草花，借宿舍洗把臉，心身雖恍惚但面容朗朗，撞進家門，又能乖巧伶俐的熨貼爹娘管教學生一日疲累，順便陪長輩罵上一兩句學院妖精的「只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如何腐蝕了中產良心。
之後，我也畢業，考上了公務員，我倆總在他人婚禮上重逢，座位愈坐愈遠。
多虧這不斷苟延的「最後跳樓賣」，我才得以占到這麼逼近的位置，瞅著勉，彷彿從不認識她。她的妝已經溫馴可人，她的衣著已經華美端正，但是，當年的獸，卻匍匐在她滾圓的臂間，藏著臉好夢正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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