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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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吳敏顯/一褲底全藏鬼 - 下

2016/09/12 06:00

圖◎唐壽南

◎吳敏顯 圖◎唐壽南

故事得回到彩券迷四處求明牌的年代說起。

那個差點成為全民運動的年代,許多迷哥迷姊迷公迷婆禁不起一再扛龜,輸光菜金輸光積蓄再輸光全部家產後,不怪自己沉迷賭博肯定淪落為衰尾道人,而將責任統統推向神明頭上,認為神明瞎猜胡亂報明牌害慘了他。

結果,不是放把火燒了木雕神像,便是倒拎著神像丟進溪河。

某天傍晚,天色陰沉沉。樹叢伯仔抄近路走堤防回家,發現堤防下一堆焚燒後的餘燼,奄奄一息地冒出輕煙,心想沒年沒節不該有人跑來烤肉,或許是附近鄉公所、鄉農會工友燒掉一些不宜外流的文件及淘汰的器物吧!

他告訴自己,反正這荒野溪邊,小小火堆不至於延燒誰家作物或房舍,任它燒個盡興吧!隨即加快腳步繼續前行。

深夜大雨滂沱,直到天亮才勉強和太陽換班。樹叢伯仔由睡眼惺忪的朝陽陪伴,扛著鋤頭去菜圃。經過昨天堤下燒東西的路段,特地多瞧一眼。

嚇,這一看,彷彿連初升的太陽,田野的鳥雀,草尖上的風,攏總驚醒過來。

「唉呀,燒什麼鬼怪啊!整暝大雨把溪水都抬高好幾寸,遍地濕漉漉布滿水窟仔,竟然沒把它澆熄,繼續冒煙哩!」

樹叢伯仔朝著那堆餘燼自言自語之後,走下堤防邊坡,蹲在冒煙的餘燼旁邊,睜大眼睛仔細瞧:「哦,難不成燒了黃金、鑽石,怎麼會閃著亮光?」

老人家順手撿根竹枝,撥弄閃爍亮光的物體。他對鬼神認知頗具常識,立即辨認出類似鉛筆的一根小木棒:「咦,這不就是三太子手上的火尖槍嗎?」

早年神像除了少數經過翻模鐵鑄銅鑄,勉強耐燒,其他泥塑、木雕神像,一旦落入火神手中,終歸飛灰煙滅。但三太子天天腳踏風火輪耍特技,這回竟然過不了野地一堆小小火焰山,真教樹叢伯仔有點錯愕。

於是,老人家捧住燒剩半截的火尖槍跑到王公廟,照例站門檻外石獅旁跟廟公說話,他希望廟裡能收容落難的三太子。

廟公雙掌擱在胸前,擺出隨時準備關閉門扇的架勢說:「鬈毛仔,現在大家瘋六合彩,你吃飽閒著,沿堤防往下游多走一段路,就會了解我們王公廟如果要收容落難神明,恐怕再蓋三座廟五座廟也擠不下呀!」

接著,廟公塞給樹叢伯仔一束香和一疊金紙,請他趕緊回堤防邊把那半截火尖槍送還三太子,免得祂提著少掉半截的火尖槍,失去威風。

樹叢伯仔明白廟公有其難處,立刻掉頭折返溪邊,照老朋友說的話做。

但就在半截槍尖投進餘燼堆瞬間,火焰旋即騰起尺來高,半截槍尖猛然被騰升火焰彈跳開去,翻滾一圈便插進樹叢伯仔身旁泥地。

老人家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將王公廟無法收容的苦衷仔細稟明,再次恭敬地捧起火尖槍擱上火堆。

這回,槍尖在火焰尖鋒飄浮跳動好一陣子,才消融匿跡。

樹叢伯仔眼睜睜看著如此奇特景象,彷彿瞧見三太子踩在火焰頂尖,不停地朝他叩頭道謝。他強行克制自己起伏的心緒,終究不免瞬間沸騰,禁不住老淚縱橫地對準騰升的火焰,大聲叫嚷──

「太子爺,太子爺,祢要不嫌棄,今後就住我頭殼頂吧!反正我頭上已經住了一群小鬼,可以供你使喚。」

經樹叢伯仔幾句話一喊,火堆似乎受到驚嚇,火舌馬上收歛。老人家抬起頭,透過淚光映照的影像中,果真看到三太子高高地站他頭頂上,嘴角上揚,笑瞇瞇地。帶幾分西洋童話書裡尿尿小童的調皮神情,一手提著火尖槍,一手作勢掀開織錦披風下襬。看樣子準備隨時拉開褲鍊,去澆熄餘燼堆僅剩的幾縷輕煙。

說實在,三太子既然擅長斬妖除魔,制伏樹叢伯仔頭上那些小鬼,等於掐死幾隻跳蚤蝨子,易如反掌。但神畢竟比人聰明,祂了解當真所有鬼怪被掃蕩一空,周圍不見鬼怪妖魔蹤影,恐怕再厲害的神也無用武之地,人家供奉神祇豈不白白糟蹋香火?祂當然不能逞一時之快,這是全世界共通的一個理呀!

人間事一環扣一環,人神鬼三者之間何嘗不是。養小鬼又不屬哪個人專利,三太子閑著沒事撿現成養幾個消遣有何不可,何況不用養在自己身上。

廟公問過樹叢伯仔:「鬈毛仔,你發善心養小鬼,竟然請三太子擔任監獄典獄長,你教那些小鬼怎麼輪迴投胎?」

廟公想法是,一個人既然同情小鬼無處棲身收容它們,卻又找個憲兵在頭頂站崗監視。如此神鬼交鋒,敵對雙方天天大眼瞪小眼,隨時可能展開慘烈廝殺,以鬈毛仔半精明半糊塗的腦袋瓜,和日趨衰老的身軀,哪來本事擺平亂局?

但樹叢伯仔自有主張。他認為小鬼輪迴投胎並非個個如願,縱使再世為人,不少人生活處境反而不比前世當孤魂野鬼幸福。倒不如維持現今,大伙兒處境相同,鬼鬼平等,跟阿兵哥一樣睡大通舖,說說笑笑同甘共苦,沒有什麼不好呀!

他告訴廟公:「我已經請三太子擔任小鬼們的糾察隊長兼輔導老師,遇到小鬼瘋癲過頭,自有火尖槍伺候。至於小鬼投胎問題,三太子跟我想法同款,大家都活在民主社會嘛,誰也不用簽到簽退,隨時皆可自由來去。」

小鬼居住樹叢伯仔頭髮間,有三太子隨時盯牢,確實比過去安分。奈何小鬼就是小鬼,暗地裡不免蠢蠢欲動,連三太子耍威風耍累了忍不住不打個盹,都曉得利用。三三兩兩躲進某個角落哼唱歌曲,甚至張牙舞爪比畫身手。可當真鬧得太凶,樹叢伯仔自會出動五爪千歲,左右開弓地往頭上剿鬼平亂。

老人家認為,吵歸吵鬧歸鬧,形同子孫滿堂的大家庭,遠比他孤伶伶過日子,好太多了呀!

人家都說小鬼為了來無影去無蹤地隱匿行跡,個個有嘴沒尻川,不隨便留下跡證。所以儘管樹叢伯仔頭頂長年住一窩,並未帶給他清理排泄物的困擾。

如今多了三太子這個新住戶,外表長相人模人樣,理應有人類吃喝拉撒各種需求。祂內急時究竟怎麼上廁所?不免令樹叢伯仔操心,尤其每當自己端個大碗公用餐時刻,心裡更是七上八下。

縱算不是吃飯時間,走在路上正巧與村人擦身而過,或到雜貨店買油盬醬醋之際,萬一頭頂突然澆下不知是鹹是酸,還是辛辣的騷尿,又該怎麼辦?

老天爺創造萬物,天天忙得不可開交,這個缺隻眼睛或手指腳趾,那個多長層油脂或少塊肉,勢所難免,何況疏漏之外,偶爾總有偷懶時刻。對人類算特別看待,打造得遠比其他生物精緻耐操。給人臉上掘口大嘴巴,不但掌理吃喝填飽肚子,剩下空檔時間,還管說三道四。更難得是大嘴巴底下,附送一具張翕自如的下巴頦。任何吃撐肚腸不想罵人時刻,能夠將嘴巴關閉。若說疏漏,大概某個關卡漏裝了開關,所以每當樹叢伯仔抬起頭,擔心三太子會撒泡尿時,往往忘記收攏下巴頦。

於是樹叢伯仔不斷提醒自己,沒事兒閉緊兩片嘴唇,叩緊上下排牙齒。後來發現人家三太子從小養成良好衛生習慣,遇有需要即踩動風火輪找廁所,老人家大可不必擔心天降甘霖施放有機肥料,但隨時收攏下巴頦,則已成為他日常生活一個重要環節。

面對村人很少主動開口攀談,正是此一習性的延伸,讓樹叢伯仔不像村中其他老人,喜歡反反覆覆地張嘴說個不停。

樹叢伯仔過了七十歲,頭髮一天比一天稀少。大家擔心的不在於他哪天禿頭,而是擔心他頭頂那些小鬼,將何去何從?

何況等老人家整顆頭殼像光溜溜地氣象雷達罩子,不但小鬼無處棲身,太子爺踩風火輪也得溜滑梯演特技,必須小心翼翼才不至跌跤。

再說村民住宅普遍老舊,屋牆門窗處處露出大小隙縫,一旦小鬼們無處棲身,只能在孔洞之間鑽進鑽出,時時刻刻提防尾隨的火尖槍刺中屁股。紛亂景場,肯定比颱風侵襲還恐怖。

颱風來襲畢竟有時有陣,路徑偏離或過境了就風停雨歇,若放任神鬼胡天胡地鬧開來,不難想見,全村將永無寧日。

有人認為,如此為那群小鬼的去處操心有點道理,為哪吒三太子花費心思則大可不必。太子爺一向神通廣大,踩風火輪比現代青少年踩滑板橫衝直闖要高明許多,在光禿頭頂過日子,對祂而言應該不算耍特技。

樹叢伯仔認同這種觀點。因為每次野狗跑到菜園裡撒野,他拚命追攆時難免跌跤翻觔斗,根本顧不了頭頂站個太子爺,好幾次激烈的大顛簸大地震,太子爺始卻終沒漏氣。反而老人家自己,不是跌得四腳朝天,便是跌個狗吃屎,總是尷尬又狼狽地爬起身子,用雙手拍掉身上汙泥。

這時,頭頂上的三太子和小鬼,以及在一旁遊戲的小孩子,都會樂得哈哈大笑。笑這個老人跌得灰頭土臉,耳扇子還帶回禮物,掛著一條番薯藤或一條蚯蚓,當耳墜子。

可見三太子比舞台上騎獨輪車的特技演員厲害千百倍,平衡感絕對屬世間一流。祂不停地前晃後晃左歪右傾擺弄,學那不倒翁,一眨眼便回復正常,露出兩個盈滿笑意的酒窩。

會教老人家寢食難安,乃在於頭髮愈掉愈多,一天比一天少,等哪天頭頂無所遮掩,小鬼們無處藏身,大概只能迫使它們回復早前拐騙偷盜,四處流竄乞討的日子。

樹叢伯仔日日夜夜地想了好久,實在想不出自己頭殼變成濯濯童山之後,該如何安置小鬼們。

老人家特地跑去問廟公,廟公老友掐遍指頭數了又數,歎聲連連仍找不到好計策。

樹叢伯仔走投無路,幾次涎臉抬頭向太子爺求助,祂總是低下頭用稚氣的大眼珠子,睖瞪著老人家一陣子,不吭不哈。

從太子爺一而再再而三只顧低頭的動作表象看來,祂似乎不太關心,也顯得無奈。這些重複的動作,究竟留下任何明示暗示,大概要靠老人家自己揣摩了。

等村人張眼望去,樹叢伯仔那稀稀疏疏零零落落的髮絲,根本遮掩不住油亮頭皮時,大家才發覺老人家連褲腰都繫不牢了。

整天就看到他不時地把往下滑落的褲子,拚命地朝上提拎,動作滑稽古怪。於是有人猜測老人家這麼做,目的在轉移人們不時盯住他頭頂的視線。

有人問樹叢伯仔,一旦頭髮全掉光,小鬼們究竟會被安頓到什麼地方?樹叢伯仔始終不鬆口。直到某一天廟會大拜拜,老人家高興地多喝了幾口老紅露,禁不住孩子們糾纏追問,才緩緩站起身子,岔開兩條腿,將兩根大拇指插進肚臍兩側褲腰,像過去老把褲子向上提拎那樣,使力往外挪出隙縫,讓肚皮與褲腰之間露出一道黑里黑籠的深淵。

「噓──那些小兄弟小姊妹習慣白天睡覺晚上遊戲,現在正做大頭夢,你們偷瞄一下下,但嘴巴一定要閉攏,不能出聲音吵醒他們。」

身邊的孩子,立刻變成一頭頭小山羊弓起頸脖,把頭朝老人家褲腰間拱,甚至用力頂著老人家肚臍。可惜所有的孩子,僅僅看到肚皮跟褲檔之間黑糊糊的隙縫。

終究沒哪個孩子,看清楚睡在褲底的小鬼長什麼怪模樣。倒是有孩子擔心,胯下兩側通向褲管,小鬼和小孩睡覺都不老實,很容易從褲管跌落地面,便建議樹叢伯仔不妨學他弟弟,褲底包塊尿布,防止意外發生。

心地柔軟的孩子,更害怕老人家脫下褲子上大號辦大事,一個不小心,小鬼們豈不是統統掉進糞坑或馬桶裡淹死?

有個年紀大些的孩子,看過老人家腰間下方黑窟窿,再抬頭呆望著老人家光禿的頭頂一陣子,然後滿臉困惑地搔搔自己腦袋瓜,自言自語說道:「糾察隊長站那麼高,怎麼曉得褲底的小鬼守不守規矩?」

孩子們群聚一塊,腦袋瓜不停打轉,想到一籮筐問號。例如,是不是每個大人褲底都藏小鬼,所以連小便都遮遮掩掩?要如何區分哪些是好鬼哪些是壞鬼?萬一小鬼們肚子餓,會不會順手把褲底的小雞雞當雞腿啃,把屁股當紅龜粿?

樹叢伯仔摸摸孩子腦袋說:「任何事情都能找到答案,小孩子練習多動動腦筋,長大後才會比別人聰明。」

以前,村人說樹叢伯仔一頭殼全鬼,鬈毛的最搞怪,果真誰都猜不透他心裡想什麼。到後來,村人說法各自不同。最後結論倒雷同:「哈!那個老番癲,一褲底全藏鬼,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鄉下人土直老實,有什麼說什麼,應當不假。

樹叢伯仔早在七十歲之前就將身後事拜託廟公,八十幾歲過世入殮,廟公特別為老人家多穿了好幾條褲子。事後不少人好奇地跑去問廟公,樹叢伯仔究竟穿幾條褲子?為什麼需要穿那麼多條褲子?難不成為了防堵小鬼們鑽出來嚇人?更有人擔心,那麼多條褲子弄不好會把住在褲底的小鬼悶死陪葬哩!

不管問什麼,廟公總是搖搖頭,擺擺手,笑而不答。盡讓大家瞎猜。

至於天天在樹叢伯仔光頭上耍特技的哪吒三太子,是不是跟隨老人家住進陰曹地府?大家同樣找不到答案。

廟公只說,他從宜蘭街買了一頂泥帽擱在樹叢仔胸前,由老朋友自己決定要不要戴到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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