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永恆的轉眼

◎黃文鉅

母親最近迷上了養孔雀魚。不只魚，還包括收集7-11的卡通徽章，簡直就像返老還童的少女似的，三不五時跑去便利商店拎了大包小包，僅僅為了累積77元兌換贈品。不知打哪時起，母親還學會打幾圈麻將，小賭怡情的那種，並非粗情濫賭。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與母親之間，那條關聯密切的臍帶猶未斷絕，然而，實際上的我壓根從未了解過母親。

大學離鄉到台北念書，畢了業，持續留在台北，總是因為忙碌，總是因為嫌累嫌懶，回家的次數少之又少。回家是矛盾的地心引力，即便拖了個把月，也不得不依循周期回去。打開家門的瞬間，嗅聞家的體味，既熟悉又陌生，宛如隔層保鮮膜呼吸，踩在虛浮的夢境，眼前所見都不那麼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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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上次才剛買了六隻魚，一轉眼魚子滿堂。上次回家……距離現在多久了？餐桌位置同樣沒變。隔夜菜餚溢出冷殘而溫馨的油餿味。電鍋旁的飯勺照舊沾滿發硬的米粒。父親的手機座充擱在餐桌旁，標示on、off的位置被汗漬和光陰日漸磨損。四處充滿頹廢的痕跡。玄關旁的舊衣架上，掛滿七、八件父親鬆垮脫線的衣物，母親和弟、妹則慣將隨身衣物扔在座椅上。一家五口，恰好五張椅，如同星星的五角，各安其位，缺一不可。離家之後，原本屬於我的位置，自然而然成為置物的絕佳所在。母親為了兌獎而瘋狂採買的雜物、零嘴、泡麵……更是堆積如山令人傻眼。

全家人都喜歡看電視。父親愛看新聞。母親和弟、妹則愛看偶像劇，從浪漫滿屋到藍色生死戀，來者葷素不拘。電視機上有一座我的獎盃，上面是一隻鷹展翅的雕刻，每次返家看電視，視線不小心瞥到那隻鷹，我勢必萌生一股微微的情怯。當坐在曾經屬於自己而如今滄海桑田的椅子之上，我興奮異常地陪同家人按表操課，切換著不同的電視頻道。節目中人影幢幢，說起話來理直氣壯，聲音也特別洪亮，掩蓋著一家五口偶然搭話過後的沉靜。父親一向看完新聞便哈欠連連，邊扭腰搥背邊邁著慵懶的腳步上樓。這時節，八點檔才剛要開始，母親和弟、妹們早早洗完澡，渾身肌膚香噴噴散發沐浴過後的清香，然後屏氣凝神地將視線投射到螢幕裏那些脫離尋常的情節去。

母親應該很寂寞吧？孩子接二連三長大、成熟，剪斷相連的臍帶，從萬事需要關心直到獨立自主，從母愛的渴求直到戀愛的形塑。母親生命的重心，正緩慢地產生決定性的扭轉。我忽然明白母親為何會變成一個返老還童似的少女了。怔忡之際，想起電視機上那隻鷹，展翅之姿，有些茫然、遲疑……暮年的母親是否也憧憬過飛翔？是否也曾如那有違尋常的偶像劇情，在轉眼滄海桑田的流年，惦想舊日青春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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