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吳鈞堯／路

◎吳鈞堯

我一點時間都不願意浪費，所以我一直會，看著你離開的彎口。數著啊，你的痣生在哪一個腮旁，眉如月，漲潮的那一天，非常雄赳赳、氣昂昂，如帶劍芒。哪裡是最早生出的紋路，它去過的地方，很可能你與我都看不見，因為它們，是歲月的。

所以我看得認真。關於一頭秀髮怎麼烏溜溜、又怎麼與雪有了交涉，我都想順著你的說，敲啊敲，推開透明大門，走進去，看看清湯掛麵與雞窩鬈鬈頭；看看青春皺眉與草青嘟嘴。這一切都無比新鮮，對我、對你。當一個故事長在不同人的面前，你知道的，你會找到故事沒去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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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額頭。當它留住海、跟沒有留下海，你的額浪，也就不同了。那稍稍是兩邊凸起，緩和遞連太陽穴，那約莫是精神的飽足之地，因為它始終鼓鼓的，連我的揉捏、或者你的揉捏，都不能使它略略一退。只有柔軟可以，只有瀏海，可用它淡淡的浪潮，給一個硬脾氣的地方，一點圓潤。

它們真會圓潤的。當四季以它的方步，在額頭方走，如我們玩過的撲克、或時興的桌遊，規則總是一樣的，但趣味本身，跟著主人在走。當一個方形的遊戲被玩成了圓，額頭呀，我要親親你，讓你知道，唇軟的時候也是圓。

我一點時間都沒浪費，因為我很虔敬。當我說是你，你就來了。你談起一顆蛋，不是老哏的雞生蛋、蛋生雞，而是蛋糕的誕生，除了糖、油與麵粉，還在於一顆蛋，必須分出蛋白與蛋黃，各自經歷成為蛋糕的流程，再合於一個鍋爐。一顆蛋，都為了完成而分開，所以你是你、我是我，從你離開那個彎口，我就開始數。

數你手背的燙痕，若是一畫一畫地連，會是糖糖的排骨、燒紅紅的蹄膀，以及閃閃鱸魚湯、靜靜雪花糕，美味的，都來自不美的，那一點點的疤痕，要結痂而未結痂。

我注意到你的雙手時，它們已當過很多人的雙手。在白熾燈光下，用針黹，一來一回地織，為一個家繡一把火。在極小的空格演練名字，努力把存在裝得小小的，後來，也就安於一種小小的，像沙蟹在海邊挖掘的窩穴、像九官鳥相思樹上的巢穴，沙蟹必須跑出、九官鳥必須飛出，才知道海灘快步，不是一個洞穴說了算；方知翅膀打開了，才能演練一整個藍天。我練習你說的、教的跟做的，複習、溫習，以及眼、耳、鼻、舌、身、意。我願意思念被染起，色塵或聲塵、香塵或味塵，一一因你而升。因為我是不斷念的香火，因為我是不願意放你走的額頭，我就是固執地用我的堅硬，來抵抗那一波一波的海，以及當所有人都說那是逆路啊，我偏偏為你，豎立了一個又一個彎口。

無論你從任何地方離去，我都能數數，數你是我的母親、姊姊、女兒，以及情人。數你要走的路，有你沒去過的、我沒到過的。它們遵守交通規則，都方方地走，路也經過圓環，沒有號誌、沒有紅綠，但我跟著你一起去，路，便走上本來到不了的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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