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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愛情無涉

2007/01/25 06:00

◎林育靖

那是我到安寧病房接受住院醫師訓練的頭幾天,還不太明白在安寧病房裡的職務為何。我仍如往常刷了睫毛膏、穿著粉色花裙上班,跟主任查房。

九號病房B床的田先生斜倚在病床上,見到主任便試著坐起,田太太走到床邊扶他坐高,主任繞到床沿坐定,翻翻田先生的下眼瞼,問說今天輸過血,是不是覺得舒服一點?胃口好嗎?女兒是搭昨天的飛機到美國嗎?田先生答得不多,幾乎都是田太太代為回話,今天還好,吃得仍是不多,女兒已經到美國,打過電話報平安了。然後再加幾句問候主任的話,順道問問主任是不是月底也要出國呢?我翻著病歷中的抽血報告,不很在意他們閒話家常,直到聽見主任提到血液腫瘤科的會診才抬起頭。

主任花了十多分鐘說明田先生貧血的狀況與推測原因,還有視力模糊及眼球腫脹的可能病灶,以及尿液滯留的處理。末了,他問田先生是否都了解?只見田先生一臉茫然,轉頭望向太太。我猜測腦部轉移的癌細胞不只影響田先生的眼睛,或許腦力也要退化了,再加上貧血、身體衰弱,看起來他反應有些遲鈍。田太太原先靠在先生身後,雙手扶著他肩膀,這時便走到他面前,彎下腰說,主任剛剛講了三件事,第一,我們不做骨髓穿刺,因為做不做檢查治療都一樣;第二,要先做腦部電腦斷層看看你的眼睛應該怎樣處理比較好;第三,暫時插尿管,等感染控制好了再儘可能拔掉。別說主任大為驚歎田太太的摘要工夫,我更慚愧沒辦法將病程紀錄寫得如此簡單扼要。田先生似乎對太太的言詞完全明白且信任,臉上的表情安定下來,對主任笑著點點頭。主任的讚賞化為言詞:田先生,你真好福氣,娶到這樣一位好太太,不但時時照顧你、關心你,還把我的長篇贅言濃縮得這麼好!這時,一貫慢半拍的田先生竟立即接上一句:是啊,這是我找好久才找到的好太太啊。

我凝神專注的情緒像被戳了個洞,忽然傾瀉而出,無法自己,因為眼淚已經成串成串地滾落,我只好狼狽地奪門而出,一位護士跟隨我身後陪伴我進入醫師休息室,遞來面紙,我低頭,將面紙靠在眼下吸接淚滴,盡力維護臉頰不要被溶化的睫毛膏滾落成兩道污流貫穿。

事後,我被護士取笑說,從來沒有一位醫師如此失態,我問她們,難道不覺得感動嗎?她們感動歸感動,卻沒有到達潰堤的程度。我寫信給友人,述說這段經歷,也沒有獲得共鳴。我感到有些孤獨。

難道這不是愛情的極高境界,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回顧牽手同行的日子,無悔無憾,並且願意說:是啊,這是我找好久才找到的好伴侶啊。數十年的點滴已無需言語,甜蜜也好,心酸也罷,一生銘刻的愛情書卷,萬般滋味,到頭來,唯有甘願而已。

那時我還在茫茫人海尋尋覓覓我的伴侶,時而綺夢萬千,時而灰心喪志,總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感動、感慨。我不確定即使找了好久,是不是真的可以找到好伴侶,但至少見到像田先生、田太太這樣的白髮恩愛夫妻,我相信世間畢竟存在如我所願的真善美境界。

於是在病房時,我多找機會陪伴田先生,偷偷學習他們夫妻的相處,看田太太如何餵先生吃飯、替先生按摩、陪先生散步,看田先生如何用感激與信任的眼神望向太太。他們鮮少向我談起過往,我只有暗自猜測,他們如何攜手度過人生種種磨難,如何在無可避免的紛歧意見中取得平衡而不壞感情……

田太太的個性容易焦慮,經常跑到護理站,問今天抽不抽血、輸不輸血,問電腦斷層什麼時候排得到,問主任今天幾點來,有時我或護士的答案令她不滿意,她也會直接打電話找到主任,至於她怎麼會有主任的手機號碼我不得而知,也不想追究,畢竟田先生是主任多年的老病患,田太太認識主任的程度比我深得多吧。她與主任的交情與我們無關,但她曾跑來告訴我,主任說今天要輸血,我一頭霧水,沒聽主任說起啊,不是昨天才剛輸過嗎?但她說得肯定,我想田先生是長年慢性的貧血,血色素怎麼也不會超過九,多輸一袋血並無害,如果主任指示那就輸血吧。只是稍晚主任來巡房,見到床頭吊掛血袋,出病房便將我叫到一邊,訓示說:像這樣的病人輸血是倒入無底洞,儘量不要每天輸,若他們感覺喘、頭暈、倦怠無力,輸血才有改善生活品質的意義。我辯解說是田太太假借主任傳聖旨,主任表示他不會做那樣的事,將來要他親口對我們說的才算。

照顧田先生的護士對此不滿,我倒是安慰她說:總是捨不得丈夫苦,如此而已,田太太也沒惡意。換做是我們親人生病,說不定自己會變成更難搞的家屬呢!

相處時日久些,知道田先生有兩個女兒,都是高知識分子,其中一個所學還與醫藥相關,工作是台灣美國兩地跑,有時會帶些美國治療癌症的新資訊或藥品回來跟主任討論。我跟著主任查房時與兩位女兒都打過照面,也許因為不熟識,女兒們只跟主任討論藥物,並沒有與我多交談,但我在一旁都可嗅出他們一家和樂父慈子孝的氣氛。我心想,夫妻親愛果然是鞏固一個好家庭的基石,由此國治天下平可得矣。

某個禮拜六,我值班。急診來電說有位19歲肝癌末期男孩要住進安寧病房,還在吐血。護送阿姨將他送來,他被排在九號病房A床。

慌慌張張跟在推床後頭的,是男孩的母親。男孩叫阿昌,臉色泛黃、肚皮鼓脹,在急診已插上鼻胃管引流,管腔裡是將凝未凝的暗紅色液體,他口裡還發出嘔吐聲響,身子隨一陣陣反胃的波潮扭動。護士一邊為阿昌吊上點滴、打止吐針,一邊替他測量血壓體溫,而阿昌的母親簡略地向我說明,阿昌原本住內科病房,醫生已經宣判是末期了,連續幾天都是大半時間陷入昏迷,早上情況急轉直下,血壓不斷降低,她和丈夫討論後決定讓阿昌留一口氣息回家,請了救護車,誰知救護車還沒開到家,阿昌忽然轉醒,並且開始吐血,他們手足無措,聽了救護車司機的建議將阿昌送到安寧病房。

護士報了阿昌的血壓、心搏、體溫、呼吸給我聽,我拍拍阿昌的母親說,也許不會那麼快,正準備上前看看阿昌,田太太忽然從隔壁床出現拉住我,說:醫師,我們要換病房。我腦中還在整理阿昌的問題,被她這麼一攪和,愣了一下,只有回她說:等一下我再幫妳處理好嗎?我先將這位病人安頓好。沒想到她仍堅持立刻要搬。我聽見阿昌的嘔吐聲,便掙開田太太的手道:我要先忙,現在沒空。田太太忽然說:反正我要搬了,我們東西都整理好,我也跟樓下病房說好,我們先搬下去,我才不要留在這裡,我家又沒有孩子要死了。

我回頭望向阿昌的母親,還好她已經縮到房門口去哭泣,有位護士陪她,看來並沒有聽到田太太的話。我走到阿昌身邊,他睜著眼,意識還很清楚,他說還有點想吐,但已經比在救護車上好多了。護士幫他換好衣服,也拿來乾淨的被單,他母親擰了條毛巾替他拭去嘴角的血漬,他舉起手拉住母親,用剩餘的一點力氣說道:媽妳休息,我沒事。

安頓好阿昌以後,我走出九號病房,一個人生著悶氣,像是被誰欺騙了感情。

才發現,原來愛情──與情操無涉,與慈悲無涉,與寬厚無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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