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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羅任玲／沉默的日常
圖◎吳孟芸
◎羅任玲 圖◎吳孟芸
1
花香並不思索死亡。非存在主義，也非超現實主義。
2
其實我想寫的是光陰們從睡眠的破洞來來去去，或者在小盒子和童謠的小河流裡放心打呼，那些與鍊字鍊句完全無關卻確然是詩的時刻。
3 不存在的梳子
梳流逝的記憶
梳廣場上的通靈者
梳烈日下的鐘聲
梳困在診間的頭顱
梳咖啡杯裡的蛇影
梳情侶陌生人
梳僧人
梳緘默的列車
梳窗上的星星
4 時光之廊
那個神祕的晌午，你回到清潔人員剛剛打掃完的房間，天光微微，再過去就是海了。有一剎那，你以為你回到了多年前的地中海岸，未來在渺茫之間等你。
有一剎那，你以為你就要遇見永恆了，從任何一扇緊閉的門裡。打開來，時光之鳥，將整座長廊燃燒殆盡。鐵軌，地毯，蜷曲起來的森林之火，向無盡的遠方烈烈，而去。
5 祕境
聽光陰飛過夜空鏡子裡的人早已啟程不再回來留下一條長長的小徑野犬時常出沒。
6 葉子
一片葉子老了，它被分發到一個孩子的夢裡。教他傷心，聽風的聲音。那裡沒有黑板、粉筆擦，凡是夢過的，都被風擦去一點點。
夢中的孩子漸漸長大，那葉子老得不能再老了。它捲起自己，被風吹去。吹進洶湧的河水。已經成為老人的孩子，向它揮手。揮手，直到自己也成為黑夜的一部分。
7 夏日的回憶
一枚夏日忽然跳上我的窗沿
拿著她柔軟又閃耀的銀絲弦
．
弧度優美。剛好
盛下一只今晨的水晶碗
．
「你看，我也有我的靈藥。
當世界碎裂而痛楚……」
8 曬衣場
夜晚星辰的出口洗淨的白雲旁邊，
兩件衣服細細交談。
．
有時分離有時貼近，
時間重回了誰的懷抱。
．
一個晌午過去了。
「最害怕的事，其實從未來到……」
．
亮藍橙花有梔子香氣的被收走了，
淺藍條紋的風裡依然沉思。
9 往事吃剩的星星
春分之後，一對白頭翁夫婦來我家做窩。技術不太好，但速度很快。幾天之後，屋簷摺口出現一個餅。白頭翁太太進去坐了一會兒，對一旁的春天喳喳呼呼，像是滿意。不懂成語，也沒有手。夫妻倆整天把春天啣來啣去，餵飽家裡兩張細小的嘴。炊煙過去，雷雨也過去，夜色降臨後住了下來。白頭翁一家不見了，長大的黃昏也不見了。空空的回音，不見了。冬天的時候，回憶住下來。一口一口嚼著，往事吃剩的星星。
10 蝶影
那個無人的午後，你和母親坐在巨人的祕密花園裡。參天的大樹下，享用帶去的泉水和野餐。夏末的涼風徐徐吹起，母親望著遠方氤氳的河面出神，說：「這風好舒服。」母親穿著一件淡粉色的夏衫，蝴蝶棲息在她右肩。你聽見牠細聲說：「這花好香。」
被香氣包圍的寂靜愈來愈龐大，擾動巨人迷宮般的庭園。
．
今朝，這熟悉的風又捲起了，綠蔭裡穿梭奇異芬芳。
你來不及對母親說的話，伴隨那夏日蝶影。
流向了
模糊的遠方。
11 彩色的回憶
你想住在橘色的屋子裡，有著白芽的窗框，蘋果綠的窗簾。金色壁爐點燃時，展開天藍的信紙，寫一首淺紫丁香的詩給她。那時青鳥就在窗外，叩啄酒紅的深秋，漸漸消失了鬱藍的足音。
當墨影落入大地，透明的幽靈兩兩三三，經過栽滿黃雛菊的籬前。她們順手摘下幾朵，插在灰色的襟上。嬉笑著。向荒褐的晚風走去……
12 飛行袋
「今天要逮捕的，是一隻上等黑鮪魚的夢。請大家保持肅靜，即使圍觀，也不可以流露絲毫輕蔑的表情。她的罪行，是堅持自己。以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可以變成一隻帝王蝶，展開世上最極致的飛行。而她最黑的罪就是：用她的夢凌遲我們。」黑鮪魚在眾人圍觀之中漸漸睡著了，伴隨著她逐漸乾癟的夢，在拍賣碼頭，像一個鬆軟的飛行袋。
13 小倩
很沉默。人吃著好料，她吃飼料。吃完了就默默地離開。會用厚實的手掌開門。最生氣時也只是「嗤」的一聲，連哭也不會。她今年二十三歲，每年春天準時下蛋。下蛋前滿室走來走去，只想尋找一片沙灘。但哪裡會有沙灘呢？她的妹妹五年前也是為了找到沙灘，從十八樓摔到馬路，當場裂開了龜殼。沒有殼的烏龜還能叫烏龜嗎？於是她的妹妹就只能化成了一縷青煙，像小倩那樣。只是那時我們才想起，她根本沒有名字。
14 夢中餐桌
鼠籠擺了，黏鼠板也放了，母老鼠精就是不中計。還故意在某個角落乒乒乓乓大發脾氣，然後神隱了好幾天。倒是鼠籠裡的花枝丸引來螞蟻家族，螞蟻們非常久沒見到那麼豐富的大餐，派出三名大頭鋼牙保鑣以示慎重。長長隊伍彌漫嚴肅緊張的氣氛。他們都忘了，那不過是一幢夢中廢墟。
鼠籠終於捕到一隻小老鼠精，顯然她沒聽她母親的告戒。小鼠精把肉色小手放在剖開的地瓜上，用沒有眼白的大眼望著我。那地瓜是她的夢中餐桌。雖然只是一秒的凝視，那「看」卻永遠凍結了──離開她短暫的一生，停格在無限延長的一瞬。
15 回憶錄
藍色涼風扇。高腳杯。
盛夏龐大的陰影。
．
永恆拿著鑰匙進來，
在沙發上坐了一個下午。
．
逐漸被秋雲吞噬……
16 片縷
他夢見自己在捷運上一絲不掛
窗外風景如此明麗
．
夢中所有人一致望向窗外
忽略了他的身無片縷
．
他覺得難堪
不僅因為赤裸
．
更因為明明赤裸了還被忽視
但他還是記得在夢裡掩藏了
．
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這樣不完全的赤裸
．
如同生命中最神祕的片刻／片縷
．
永遠無有他人理解
就連祂也不能說穿
．
忽然下一刻就消失了
彷彿從來未曾發生
儘管沒有任何人在意
．
究竟是赤裸比較難堪
還是刻意被忽略比較難堪
．
就要下車了
夢界終將隱蔽
．
他鬆了一口氣來到
週五白雲剛剛洗過的窗外
．
白襯衫輕輕掠過了遠方的山色
大家於是分不清：是誰赤裸了
．
又是誰掩蓋了最重要的真實
17 午夜的瓶子
黑暗的夢一片片削下來
裝在午夜的瓶子裡
搖晃這深美
記住這深美
．
這午夜的光。琉璃
脆弱。與灰燼
．
暗夜的茶香
心中的
一塊暗影
．
這靜默的
光陰的齒痕
時間的邊角廢料
．
生命中
最無用的時光
．
被風掩埋
被雲覆蓋
一頁兩頁三頁
雷之掀動。蛙鳴
久遠以前
．
在開了窗的心上
一條小路微苦
傳來雨雨雨雨雨
．
雨的聲息
18 因為美
一滴雨迷路了
在冬天的林子裡
．
可雨一點也不恐懼
因為美
雨想待到自己影子消失的時候
．
雨想寫詩
但找不到筆
．
她想找到那些亮著燈的屋瓦
但只有幾片枯葉靜靜陪著她
．
雨想這樣也很好
就把這些回憶留在心裡
．
有一天回家
告訴青煙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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