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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天涯共此時

2007/03/14 06:00

黎紫書

哥斯大黎加的年輕醫生說,他14歲那年初戀,愛上比他年長一歲的少女。翌年跟隨家人離鄉到頗遠的城,每逢週末獨自乘車回故鎮,與小情人匆匆會面後,夜裡獨居在舊屋子,忍受著年少時的孤獨、幻想與衝動。

交換醫生的魔幻和寫實

我唯一可以聯想到的是Walter Salles的電影《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The Motorcycle Diaries),熱血激情的南美長征,正好是西班牙語對白。電影標明兒童不宜,但那內在精神卻是浪漫的,騎電單車橫越南美洲。主角倆是阿根廷子民(老天,他們也是學醫的),還不都是南美洲的,潛意識裡有馬奎斯的魔幻和寫實;魔幻加寫實,沒錯,是浪漫。

感覺很怪,無論他說甚麼,都因為距離與異域情調,電影感便豐富起來。哥斯大黎加是個怎樣的地方呢,生產優質的咖啡豆。下次我來,給你帶100公斤。年輕醫生說。他又說起在小鎮上實習服務的事,噢,小鎮醫生,李宗盛有唱過類似的歌。小鎮年輕醫生與情人無數,梁朝偉來演適合嗎?也不對勁,還是說西班牙語的好,聽是聽不懂的,但這語系說話有明快的節奏,敲小鼓似的,大珠小珠劈哩叭啦,有種野生的味道。

拉丁美洲是個怎樣的地方啊,我年輕的哥斯大黎加醫生。他7歲便立志要當醫生,還真選擇要待在急救部,他說,凌晨3點步下救護車,想像你呼吸的第一口空氣。他媽的還真浪漫。我想起昔日同事常搞笑著學電影對白「you are ve.....ry romantic」,便忍不住在電腦前吃吃地笑。這回碰上真romantic的,像電影裡跳出個人來,多麼遙遠,遠得近乎虛幻了。

要不是真浪漫,想來不會陪我玩交換故事的遊戲。沒故事別上線來找我。喔我今日值班,有一對新婚才兩個月的夫婦……大多數故事都是沒有「後來」的,醫生說,你就用這起個頭,寫一篇小說。我把寫過的小說告訴他,一邊費心翻譯,一邊想起《一千零一夜》背後的故事,每晚講一個故事,一直到天荒地老。天,我哪來的一千零一個故事。於是把故事剪開,分段講述,今天到這裡為止,下回待續。

醫院急救部,人來人往,都千鈞一髮,命懸一線。那時刻,什麼人性都忍不住擠出來了。便有很多電光火石之間的事。年輕醫生有時甚至只跟我講述一個眼神,或一句話「剛才還好好的啊,明明還好好的啊。」醫生說他已經可以全無表情,報個死訊說句抱歉轉身即走。還得去吃午飯去跟同事談笑風生,並非要忘記,而是真要做到若無其事。

「不然,第一天就待不下去了。」

對不起,我又想起了什麼。是日劇《救命病棟二十四小時》,裡面有江口洋介,也是急救部的,酷得很。這我可沒跟他說,日劇走溫情路線,劇裡的人全部工工整整,一派工筆畫的氣質,又跟西班牙風馬牛不相及了。起碼,戲裡的醫院太過一塵不染,皮鞋的鞋跟蹬在擦得發亮的地磚上,人們哭得那麼壓抑,醫生的袍子太過潔白,南美大地上的醫療肯定不是這個樣。是因為貧窮吧,醫院難免髒和擠;也因為窮,人們要哭便哭了,西班牙式的嚎啕,男男女女的嗓子都有點沙啞,但都沉沉地,跟中國人隔著山隔著水大嚷大叫練來的高亢又不相同。

那麼,拉丁美洲的人們吃什麼呢?絕對不會有法國米其林星級的餐飲吧。年輕醫生有時會要求暫時中斷談話,說是熱騰騰的披薩已經擺在桌上了。披薩噢,想來會是義式披薩,墊底的餅皮厚得像麵包,有明顯的裹腹作用;塗在其上的是蕃茄醬汁,紅彤彤,其他的大概跟這裡的Pizza Hut產品差不了多少。也曾經在城市的遊客區一帶見過一家阿根廷餐館,賣烤肉,大塊大塊的;大啖肉大口酒,果然有貧苦大眾的「相」。既然民以食為天,飲食與民生緊緊相連,那麼南美的飲食文化再怎樣也無法精緻到哪裡去,或者,那裡的人們壓根兒沒想過,也不屑於追求精緻。

命運與歲月百感交集

我有時候會想到一群赤足的孩子在沙塵滾滾的旱地上踢球,他們回過頭來,回過頭來就變成一張黑白照。孩子們長得有點像羅納多,有的像羅納汀荷,都有點暴牙,臉上塗抹了長期日曬雨淋後不均勻的咖啡色,洗不脫了,那種草根的氣質。草根一朝成為王者是很可怕的,譬如羅納多,便是個肉欲的暴發戶,再追溯上去有馬拉度納,都在成王後不可思議地長出一身橫肉來,並且嗜肉貪杯好色,如此狂野與放縱,再無浪漫可言,惟有如同吮吸過量化肥的野生植物,迅即枯萎了去。

但浪漫是多麼唯美的一種精神,浪漫讓南美的足球踢得賞心悅目,讓拉丁吉他彈得出神入化,讓那土地上的人們大跳曼波與探戈,讓哥斯大黎加的少年每周風塵僕僕地去見他的情人。You guys are very romantic I’ll say. 南美的浪漫是如此地狂放,完全違背歐洲那自視過高的典雅。縱然沒有式樣繁複的歌德式建築物為背景,沒有文藝復興時期遺下的諸般裝飾,沒有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沒有蒙娜麗莎神祕的微笑,沒有羅丹的《沉思者》,沒有威尼斯沒有萊茵河,沒有巧克力的暖玉溫香與安徒生童話的點到即止,沒有錦衣華服與織錦編就的一大匹宮廷史;相對地代之以半年雨半年旱,曠野與貧瘠,香味強悍的咖啡豆,臉上稜角分明而隨時準備私奔的女人們,當然還有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醫生說,他讀過五次了)。魔幻寫實,這浪漫雖然有點粗礪,但更自由更奔放更肆無忌憚,愈發接近世之所謂的浪漫本身,再想下去,便唯有高更筆下的大溪地女人可以代言了。

年輕醫生濃眉大眼,因為常值班熬夜而眼眶微陷,隱隱有兩圈黑。他傳來的是黑白照片,野地上不具名者的墓上有龐大的十字架,他站在墓上凝視遠方。他說像墓內的幽靈出來晾乾。說得真好,詩意是浪漫的源頭。我說你已經很靠近死亡了,每天在急救室內跟死神爭奪玩偶,回到住所再以你染過鮮血與藥劑的雙手擁抱情人。30歲不到的醫生,夜裡抱著的是生命中的第14個情人,他說除了初戀刻骨銘心,其餘的都只是為了要忘記。卻又不真的可以忘記,那些原以為已經忘卻的女子,終於被類似一千零一夜的承諾擠兌出來,包括遠方小鎮上給他送過一個小抱枕的少女,抱枕上有溫尼熊的圖案,他隨手轉贈予妹妹,數年以後回去探望父母,看見那抱枕還躺在妹妹的床上,醫生突然想起命運和歲月之類的事,突然百感交集。

在共時性裡感受隔閡

年輕醫生啊,我開始去想像凌晨3點救護車外的空氣,而不論南美洲的氣候如何,凌晨3點畢竟只得一片冷與靜闕。會聽得見蟲鳴的,蟲鳴是全球化的夜的聲音,黑暗是全球化了的夜的背景,然而與此同時,我卻在下午5時趕下班的人潮中,把自己鎖在車廂內,冷眼看著隔了音以後窗外無聲的喧囂與嘈雜。這下班時段的都市現象,誰說不也是全球化了的呢,可我們的時空畢竟是被畫分開來的,你還在我的14個小時以前,時間一前一後以雙線平行,永遠不可能重疊或交接,也無論如何沒法共享這「天涯共此時」的瞬間。

但我們畢竟在這裡相遇。在一個沒所謂時空的無垠之境,如太空中兩個漫無目的的浮游者,始終腳不著地地談論著馬奎斯和印象派諸子,再說到各自都常常坐在咖啡館裡觀察眾生相的事。有點恍然,原來隔開那麼遠,文化差異甚巨,浪漫程度相距頗遠,卻還是會有人(一對,或者更多?)在做著相同且不可理喻的事。

我自然明白「不可理喻」未必等於浪漫。Please don’t ever ask me sensual or sensibility. 無怪乎我不能寫一篇像樣的魔幻寫實作品來,因為只要聽說年輕醫生要到這兒來,想到有一天他真會提著兩只皮箱出現在我門前,我忽然興致全消,只有打哈哈解窘,說:Oh god, you are really roma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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