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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宣

2007/04/03 06:00

◎林育靖

剛當住院醫師時,值班初次被護士通知:「某某床請你來宣。」「某某床怎麼了?」話筒裡聽不清楚,也不知道「宣」是什麼意思。「死了,請你來宣時間。」我去到病房,七、八位大人小孩圍繞病床邊,有的哭泣,有的面無表情,一個男孩坐在牆邊椅子上打電動,聚精會神,兩位護士正幫著家屬替逝者更衣。因為這位患者日間不是由我照顧,我與家屬並不熟識,一時半刻也弄不清楚他們的關係,不知應面對誰說話才好,清了清喉嚨,便向著床頭掛有病患姓名的牌子,以前實習生涯見過學長宣布死亡的劇碼演出:面色凝重,語氣平穩,道:「某某某先生……」護士推了推背對著我的婦人,告訴她醫生來了,婦人轉過身來,腫著雙眼,我猜想那位是逝者的太太,於是望著她,繼續我的台詞:「……於民國90年8月3日,」我頓了一下,看看錶,「下午7點25分過世。」說完以後,我在那兒呆站,看護士們還在忙,不敢立即離去,可是過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插不上手,偷偷問較年輕的那位護士說我是不是可以離開,年長護士聽見,向我使了眼色讓我先回護理站。

等護士們忙完回來,交代我開立死亡診斷書,在固定格式中填入姓名、戶籍地、死亡時間與死亡原因,無論一生如何精采或是潦倒,最後的這張紙都無貴賤之分,況且印製死亡診斷書的紙張輕如鴻毛,薄可透光,墊上複寫紙存根留底,既怕力道不足以傳至副聯,又恐下筆過重畫破紙張。

如何描述死亡

死了就是死了,除了很少數的醫療糾紛案件外,多半家屬對死亡診斷書上的死亡原因只會記憶、不存懷疑。死亡診斷書上的死亡原因有甲、乙、丙三行,甲是直接引起死亡之疾病或傷害,意即奪去生命的元兇;乙、丙則是先行原因,也就是病患本身原來帶有的疾病,因丙而乙、由乙致甲、最後死於甲。舉例來說,「慢性B型肝炎」導致「肝硬化合併食道靜脈曲張」,最後引發了「上腸胃道大量出血造成低血容積性休克」。

一個人會病會死多半有脈絡可循,有經驗的醫師若用心照顧病人一段時間,理應有能力將病患死因說分明,然而即使是清晰可辨的死亡原因,不同醫師歸納起來也不盡相同,好比『「慢性B型肝炎」導致「肝硬化合併食道靜脈曲張」引發了「上腸胃道大量出血造成低血容積性休克」』,可以換句話說,『「慢性B型肝炎合併肝硬化」導致「食道靜脈曲張引發上腸胃道大量出血」造成「低血容積性休克」』,甲、乙、丙分開看似有差別,綜合起來卻一模一樣,而只挑其中「食道靜脈曲張」、「上腸胃道出血」、「低血容積性休克」來寫,也不能說死因紀錄不完整。更何況許多慢性病患的確切死因含糊,或許老化加上血壓血糖血脂肪高一點抵抗力弱一些,或許肝也不太好腎也不太好,要明確斷定並不容易。醫學院時並沒有專門教導如何書寫死亡診斷書的課程,但有老師警告過:死因絕對不准寫什麼「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的,廢話,哪個人死了心還跳還呼吸的。

用「心跳停止」、「呼吸停止」這樣頭腦簡單的白話死因固然太過無知,然而若是提起「心臟衰竭」與「呼吸衰竭」之流的文言詞句,則在死診裡比比皆是。事實上,死於心臟衰竭與呼吸衰竭的大有人在,慢性病或老衰的病人,有幾個還心搏強健呼吸飽滿的呢?而心肌梗塞、末期鬱血性心衰竭,或是慢性阻塞性肺疾患、嚴重肺部感染,死因更不脫此。「衰竭」二字除了描述死因,其實還在傳達一項訊息:醫生已經盡力了,但病患體質太虛弱,我們無能為力。癌症末期病人更常見的死因則是「多重器官衰竭」,癌細胞全身竄,元神耗盡,終曲便是所有器官一起漸弱、無聲。

除了給出一紙證明

死診當然由醫師開立,但各醫院對於責任歸屬的畫分略有出入。有些醫院交由宣判死亡的值班醫師當場全權處理,優點是迅速便捷,死因判定也與當場解釋相符,缺點則是,值班醫師沒有長期照顧該病患,對其疾病性質及家屬狀況未必掌握完全;也有些醫院先給家屬一份臨時證明,等到主治醫師到達病房才親自書寫死亡診斷,請家屬事後再來拿取,固然有些許不便,但好處除了主治醫師對病情了解最深外,讓主治醫師親自處理,還可避免某些因為事務繁忙不克天天查房、或病患多到記不清楚的大醫師,在病人從病房消失後,遇見家屬還問候:「病人回家後好嗎?」也能防止率直的住院醫師在死因裡寫上「氣切管滑脫」的劇碼重演。

死亡原因的填寫對公共衛生統計影響重大,然而死亡原因的判定卻無科學標準可言,什麼叫做直接死因?什麼算是先行原因?生死的理則中,沒有若且惟若。抽菸引起肺癌、嚼檳榔引起口腔癌,那麼抽菸、嚼檳榔可不可以填入先行原因?如果可以,那麼沒有抽菸嚼檳榔卻罹癌的患者會不會抗議:醫生將肺癌口腔癌污名化!如果不行,難道人們自己的行為不需要對死亡負責?可是絕大多數的醫生,並不曾煩惱這些問題,病來了,就治;人死了,就宣。

推敲死因如此困惑,相形之下,在病患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宣」,算是相當單純的任務了。

「宣」的台詞一致,巧妙卻人人不同。有些醫師即使在病患明顯停止心跳呼吸、家屬也簽好不急救同意書的情況下,還是堅持要護士推來心電圖機安上,讓機器發出「嗶──」的聲響,跑出一條無波紋的直線,才指著證據向家屬宣布。有些醫師在宣判長期照顧的病患死亡時,會紅著眼噙著淚。有些醫師總是板著臉孔道出死亡,那份冰冷遠勝過剛逝去、還未失溫的死者軀殼。但冷漠或許好過一宣完回頭就跟護士嘻笑怒罵的醫生吧。我也認識一位外科醫師,雖然開刀技術平平,可是招呼病患及家屬非常有一套,在病患死去之時,他甚至還不用開口,就由家屬安慰他說:「醫生你不要太難過,我們都知道你盡力了。」

不容還價的道別

生與死這樣一翻兩瞪眼的牌局,理不應有灰色模糊地帶,仍無可避免會發生烏龍。內科醫師替病人急救,氣管內管、中心靜脈導管都插上了,強心劑、升壓劑都用盡了,在病人胸口壓啊壓的力道一停,心電圖馬上回復一直線,滿頭大汗的醫師將家屬喚來,宣布死亡,家屬哭哭啼啼開始替病人更衣,但醫師死診才寫到一半,家屬忽然跑來問說病人怎麼還有心跳,醫師心知是強心劑的延遲效應,卻不能回答:「不用管他,再跳也撐不了多久。」時值農曆7月,醫師靈機一動問家屬:「病人是否有心願未了?」病人妻子立即接口:「對對對,有個女兒還沒趕到,之前父女倆鬧得不愉快……」醫師順勢說:「有些事情是超乎醫學的範圍,尤其7月時候……請你們先出去,我再盡力施救。」當然最後還是回天乏術,醫師召集家屬再宣一次,回到護理站修改死亡時間。

除了這樣的偶發事件外,死亡時間宣了就是宣了,不容討價還價。大部分的家屬對於死亡的不可逆性都能理解,也會尊重醫師的判定,有些人固然會懇求醫師想辦法讓病患撐到過年後,或是等待某位親人從國外趕回來,但若願望無法達成,也只得含悲接受。民間有習俗往生宜在自宅斷氣,方稱得上壽終正寢,因此對於無法治癒或情況危急的病患,醫護人員多半會與家屬討論是否希望留一口氣回家,儘可能配合他們需求。死後世界未知,但求生者心安。然而也曾遇到蠻橫不講理的家屬,病人為企業家,資產雄厚,未及準備便撒手人寰,家屬拿到死亡診斷書後打電話找護理長要求將死亡時間延後一日,護理長堅持不從,家屬將她痛罵一頓,丟下一句:「你們不給我改試試看,這可是牽涉到幾億元的事情妳懂不懂!」

在醫院執業,日復一日,「宣」成了件尋常事,然而卻也是不停學習的功課。「宣」的語氣、表情、力道、時間點,都是藝術,是醫者的表演,是家屬與逝者唯一真實的告別。

面臨那不捨的一旦

婚後不多久,我驚喜察覺腹中有個小生命降臨,自此,反胃倦怠與歡樂期待縱橫編織成我的日記,日記裡都是我的寶寶「小豬仔」蹦蹦跳跳的身影。預約的日期來臨,我笑嘻嘻拉著丈夫的手去做產檢,拇指與食指間距拉長縮短來回揣摩著等會兒見到的小豬仔會有多大。躺上檢查檯,超音波探頭划開冰涼的透明膠,卻怎麼也見不到寶寶撲通撲通的心跳。我眼見螢幕上孤獨的一汪黑,多希望自己看不懂……

婦產科醫師在病歷裡寫下診斷「懷孕併靜止卵」,一邊向我解釋發生原因與處理方式,我裝作專業且理解,鎮靜地點頭,心裡卻抗議著:不是的,他不是你說的什麼靜不靜止卵,他是我心目中會哭會笑會長大的小豬仔啊。

我仍順從婦產科醫師的建議服藥,經歷疼痛經歷割捨,然後將排出的胚胎組織送到醫師面前。婦產科醫師,法醫似地,仔仔細細翻看之後,對我說,沒問題了,接下來把自己身子養好便行。

走出診間,我歎口氣對丈夫說,過去我們宣判過多少病人死亡、寫過多少張死診,而我們的寶寶走了,卻連一紙證據也沒有。丈夫道,我們不曾見過小豬仔清晰的臉龐,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但我不能甘心,想要送給自己與寶寶一個告別的儀式,於是開口:「小豬仔,在民國95年夏天,離開了愛他的爸爸媽媽……」

我伏在丈夫肩上嚶嚶哭了起來,忽然明白,我們身披白袍扮演生命的守護者也好,死亡的宣判官也罷,身邊最親愛的人,同我們自己,一樣必須面臨這麼一天:「某某某,於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寶蓋頭底下覆的,不過是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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