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蕭信維／鏡子

圖◎郭鑒予

◎蕭信維 圖◎郭鑒予

租屋處的鏡子出現裂痕，但我一直沒有換。女朋友說如果再不換掉就要跟我分手。分手。分手。她講了三次。但我一直沒在意。裂開的鏡子怎麼了嗎？我站在廁所裡，沒有窗口的廁所地板總是濕溶溶的。我把重心放在腳跟，讓腳趾保持乾燥。

從某個角度過去，還是完整的自己。或者說，更多的我自己。我從千百個碎裂的光紋裡看著我的倒影，波光粼粼地，側過頭，裡面有一千個我自己兜兜轉轉。鏡子蜘蛛網攀爬縫隙裂痕，側耳還會聽見南極冷白冰山脆裂離析的那一聲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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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鏡子怎麼裂的。

忽然一天早上刷牙，滿口泡沫沙沙躁動，一抬頭，一絲裂縫橫過我的鼻梁，我趨近看了看，鼻頭幾乎要貼上那條深色的縫隙，又用手指摳了摳以確認真切的是一道深深的痕跡。那天我用了玻璃清潔劑抹上乾抹布，細細地擦過那面長方形的鏡子，直到它沒有一絲水霧、一道水痕。但還是有一條深深的靜默，四十公分，從鏡子的左上到右下，開天闢地生始洪荒硬生生地就在那裡。

隔天，又多裂了一點，過沒幾天蜘蛛爬網張燈結綵，碎裂痕跡斑斕。女友說她不照破碎的鏡子。我說有什麼關係。不過是碎裂的鏡子。妳仍然是妳自己。那夜我們熱烈地做愛，夏日的夜晚大汗淋漓，我們起身洗澡，女友照到了那面鏡子，她看著鏡子裡破碎的光裸的身體開始哭，深深的哭，我不能理解的哭。她的哭聲讓我性欲又勃發了一次。但我們什麼都沒做。

起初我以為她是開玩笑。後來有一天我發現不對，有些東西少了。不。我指的不是她的衣服牙刷毛巾以及衛生棉片，那些少了很正常。每一次吵架的時候總會一夕消失。有些東西徹底地不見了。直到一天早起刷牙，才發現鏡子的右下角缺了一塊，三角形的。空虛的。永恆的。不見了。我再也沒辦法在破碎又完整無缺的鏡子裡照出無數個我自己。此刻的鏡子永遠是千萬個我減去一。

我徒手把鏡子砸了粉碎。浴室的白色燈泡把玻璃碎片照得閃閃發亮。我枯坐在馬桶上，很久，很久。直到外頭天黑然後燈暗了，我忘記今天是電路檢修的日子，此刻沒有一點光亮。於是我站起身，拿了鑰匙，準備去買一片新的鏡子。

直到後來我的外套口袋裡仍然揣著一片三角形的我，每當我看著它，仍然有一個自己在裡頭閃閃發亮。雖然我不知道我留下來的是不是真的那個我。當我把那片碎掉的鏡子放到耳邊，還能聽到嗚嗚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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