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鮭

◎邵祺邁

這尾鮭，昨天早上還在溪裡游著，今天已經切割齊整躺好，等他下箸。

空運來的新鮮貨，就是不一樣。亮晃晃的鮮橙色，白色紋理一圈圈周旋，表面泛一層細薄的油光，嬌豔欲滴。夾一塊，清涼軟滑緩移入喉──接著嚼、咬，用舌頭拌。溫嫩多汁無渣，豐腴潤澤甘美，嚥下才驚覺它原來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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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舌吻。）

這盤生魚片的唯一缺點，就是盤底冒上來的一股溫熱。這家飯店也真是的，點room service卻用這來裝，五星級的服務這樣不周到。要不是P可能隨時就到，他實在很想整盤退回廚房。

魚半熟了，千里迢迢花的工夫就都白費了。他用筷尖挑起一片，理當豔紅的底面竟滲了最不該的白，他胃剎時抽了一下。那天在健身房做推舉，搬鐵片加重量的時候望見P，他也這樣。有三年了吧，自從P搬離他家，把他們養的黃金獵犬也順道帶走以後，他就沒再見過他。P高了不少，臉上一點點的嬰兒肥神奇地消失了，輪廓更深，整張臉英挺了起來。

P很大方，走過來跟他say hello。他笑說P長大了，也更帥了。「很多人追吧？」P憨憨一笑，抓抓自己冒著汗的頭髮。二十五歲，正是他們交往時他的年紀。大哭大笑、精力永遠用不完，狂舞到清晨皮膚還能透出飽滿的光。沒有什麼是不可逆的，筋骨，皮肉，體力，情感──只要青山在。

過了很久P才說，他的眼睛和從前一樣，還是銳利有殺氣。換他不好意思起來，搓著濕透的背心下襬連說「沒有沒有，老了很多。」分手之後他的感情還是不頂順，最長的九個月、最短半年，湊一湊三年很快就過了。但他始終沒忘記P，那個剛退伍純潔如紙，每天只一心一意在家等他下班的男孩。那時他不習慣這種被等待的感覺，常常膩煩極了忍不住對P咆哮。一臉受傷的P總坐在客廳角落什麼話也沒說，他看了更覺氣悶。

這幾年P不在了，他卻彷彿慢慢懂了P當時離開的理由。他開始節食，辣的冰的炸的一律忌口，也加入健身房，也聽朋友建議定期做全身保養，為的就是這一刻──他要讓自己盡可能停留在二十五歲的樣子，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完美，如果意外遇見了，P一眼就認出他，也能看出他和從前有多不一樣。

理應是奏效了。當他把寫有自己手機號碼的紙條遞給P時，P沒有閃躲，甚至還微笑了一下。走出電梯的時候，他附在P耳邊悄聲說：「後天晚上，ＸＸ飯店，208號房。」

四週年相識紀念。雖然當中大半時間是空窗，但他相信P始終會和他一樣，在心裡讓出一塊特殊位置，給這一天的。

所以他願意等。但特別幫P點的那份鮭魚被空調吹了三個小時，原先鮮亮的表皮就泛了一層皺。失水過多，避免不了的枯萎和暗沉。過了最佳賞味期，再難得的珍味，很快就面目可憎了。

他走進浴室沖第三次澡，考慮著要不要把衣服穿上。也許，他比較適合燻鮭？蒙上一層肉眼看不見的灰灰的塵，黯淡一點、老成一些，再回不去的豐美嬌豔。但細嚼後層出不窮的複雜滋味，英年如P，也許要過些時日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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