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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歷屆林榮三文學獎 得獎者新作展 4 小品文篇 浪板
◎吳億偉
據說鐵皮剛從工廠出來時大約90公分寬長，然後會依個人需要壓印成不同起伏形狀，如波如浪，因此，這樣的鐵板統稱浪板。
我特別喜歡這個名稱，浪板、浪板，彷彿踏上了就可以乘浪遠行，還帶著一點飄逸的味道，漂泊的風情。
然而，浪板的名稱也暗喻著流浪的身世，總是拿來搭蓋臨時屋的命運，接待來來去去的工人，等到工程結束，便被拆掉，丟棄一旁，等著被清理。
18歲，我爸隨著工頭初來台北三重工作，沒有工寮可以住，整班人與房屋為伍工作、生活、吃飯、就寢，都在這幢建設中的屋子裡，那彷彿是偷渡的時光，未完成前，這是他們的家；完成之後，便成為別人的，他們不合法的流浪漢身分馬上曝光，無法延續假象的安定。
之後，加入國泰建設松山區的建造工程，在一片稻田中開始建蓋四層樓的公寓。這可是大工程，供不應求的售屋風潮，讓他們有源源不絕的頭路。他居住的工寮大多是浪板所搭設，樑柱是簡單的木頭所架設，外皮則用一片一片的浪板釘鎖，從屋頂到四面牆，都是鐵皮。工寮裡擺設簡單，每個人都要自己攜帶棉被，和幾件簡單的衣服掛在牆上，大約十張左右的上下舖，他睡在由門口算過來第二張上舖，床舖一旁是走道，頂上還有幾架電風扇。
我爸說，那時有工作做就很高興了，即使夏天被鐵皮浪板烘烤的酷熱，也不覺辛苦。由於國泰建設是大工程，分工細緻，有泥水工、地基工、模板工等不同單位，同單位的員工住在同幢屋子中，若是單位人員太多，像我爸泥水工有四、五班之多，也會依班分房。工頭必須打點工人三餐，有時在屋外炊煮，升起炊煙，各自去自己的屋外的浴室洗澡，人影走動，工地旁，是一個臨時的小聚落，大夥相互照顧，暫時的鄰居。
這個聚落的人口來源相當多元，我爸第一次接觸來自台灣各地的工人，每個人帶著特殊口音，新奇。我爸特別注意，宜蘭人的福州台語說法、彰化台中又是另一種，往後只要聽到別人開口，總能猜到幾分，家鄉在哪。夜晚來臨，睡不著的就到外頭圍坐，看著月亮，幾個人一起聊天，討論之後要做什麼，然後暢飲啤酒，四層樓的高度在當時可以睥睨一切，月光削去公寓一側陰影，聊到睏意襲來，才回到床上。
每月15號發餉日是聚落最熱鬧的時候，打破單位限制，每間屋子人群聚集，開始打撲克牌小賭，瘋狂不眠，口袋滿滿鈔票的小夥子盤算著他人口袋的錢財，輪番上陣，看誰是最後的大贏家。不過，我爸總是離得遠遠，他不喜歡賭博，誰也不能從他手上拿走辛苦錢。
還有一段特別的聚落時光，則在浪板之外。退伍後他改到木工廠工作，製作五斗櫃，每位師父都有一張工作台，高起的架子位於靠牆一邊，木工廠工作時數相當長，往往吃完飯後，還得繼續加班到十點才能休息。不過，我爸與同鄉朋友，三兩成群，總趁著這段優閒，一起到外面蹓躂。
工廠位於華西街夜市附近，這群年輕氣盛的小夥子總喜歡觸碰那些昏黃地帶，走過蛇肉店、小吃行，來到鶯鶯燕燕聚集的寶斗里，穿梭狹窄巷弄中，聽著女孩們對他們呼喊，來唷來唷。早聽別人說過，來這裡不可戴帽子、上衣口袋也不行裝東西，以免被他人拿走，不小心踏進店裡，就出不來了。他們害羞地走過一家一家店，無論別人怎麼喊也不敢進去，只是露出羞赧的一笑，互相推擠。每天總會來這麼一次，到後來這些女孩都看熟了，知道他們只是來看戲的，也不熱切招呼了。
看完寶斗里的戲，回到工廠，他們的床就是白天工作的平台，我爸從桌子後拉出另一張面板，擦拭乾淨，蓋上，然後站上床，先拿出放在牆上木架上，用塑膠袋包好的棉被、枕頭，平鋪，再把蚊帳四角掛撐，安心睡覺。
木工廠微微發亮的橘黃燈泡未熄，遠遠看去，一個個蚊帳像是一顆顆卵，孕育著這些年輕人的希望：總有一天不用再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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