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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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彩虹馬戲團 下

2007/07/31 06:00

◎陳思宏

喧譁上等喧譁。

一個平頭男子騎著大象從貨櫃車走下,我清楚地看到他右手臂上一行中文藍色刺青寫著:喧譁上等喧譁。男子沒注意到我,他輕輕拍打大象的耳朵,大象忽然對空一鳴,聽到象鳴的馬戲團老闆和老闆娘馬上穿著睡衣從他們的拖車跑出來迎接。老闆娘抱著象鼻猛親,老闆則是身手俐落爬上象背,和象背上的男子擁抱相迎:「Pierre!Pierre!」

原來他就是皮耶,我今後的表演搭檔。他身形清瘦,但是肌肉結實分明,身上的破爛背心印著大象圖樣,明顯過大的牛仔褲上面許多破洞,一條白色領帶繫在腰間,脖子掛了一塊大玉佩。大象原地轉圈,興奮的腳步震醒馬戲團的所有成員。

所有團員都在老闆與老闆娘的示意之下,睡眼惺忪地前往白色大帳棚裡去。我默默地跟在大家後面,期待著這個我看過最大的馬戲帳棚裡頭光景如何。推開一扇銅色雕花鐵門,熱氣襲人,外頭的低溫被關在門外。我看到一個搭建中的巨大舞台置在馬戲團中央,觀眾席環繞舞台,許多熱帶樹木栽種在觀眾席,枝葉旺盛,一方蔥綠稻米田在舞台上溱溱生長,火紅天堂鳥四處恣意盛開,帳棚外頭的秋意正灼燒綠葉,裡頭卻熱帶綠洲繁華。工人們正在舞台上搭建一個大型的人造瀑布。我才發現,這裡頭的高溫在我額頭擰出了汗水。這帳棚裡頭的高溫,一如我生長的那個島嶼的夏天。但是這帳棚沒有我習慣多年帆布的刺鼻味,反而芬芳著晨間的田野清新。

皮耶跳上一張椅子,右手搭住高大老闆娘的肩膀,左腳跨在矮小老闆的頭上,開始吐出一連串字詞。這些字詞語調變化劇烈,在我的聽覺稜鏡裡散出各種色帶,每一個顏色上頭有不同的抑揚頓挫舞動著,直到他說出我聽懂的字詞,我才發現他已經用了好幾國的語言向各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團員問好:「大家好,我是皮耶,我跟你們一樣,是『彩虹馬戲團』的表演藝人,但因為我精通各國語言,所以我也充當這個馬戲團的翻譯,負責協助老闆跟老闆娘跟大家溝通,讓這幾個月的彩排順利進行。我本身專長是軟骨和體操,希望今後跟大家合作愉快!」

老闆娘接著馬上用我完全聽不懂的德文說話,皮耶不用筆記,馬上可以非常流利地接著用各種語言翻譯:「我們夫婦本來就是很怪的人,所以我們也很討厭『自我介紹』這種無聊的程序,反正等大家一起排戲之後,自然就會認識彼此啦!我們搭建了這個帳棚,裡頭用暖氣控制著溫度,所以這裡面永遠都是攝氏三十八度,目前還沒有完工,但是我們希望我們三個月後正式演出的時候,這裡面會是一個美麗的熱帶雨林,潮濕而豐富。我和我先生寫了一個劇本,雖然沒有所謂的劇情,但你們各位在這齣劇裡,都各自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所以雖然我們叫做『馬戲團』,但我們其實是以類似戲劇的方式演出,不過大家不用擔心,劇本沒有台詞啦,所以大家也不用背台詞,你們各位美麗的身體,就是你們的台詞。我們和一般的馬戲團很不同,我們唯一的動物表演者就是皮耶的大象,牠叫做『喧譁』。」皮耶翻譯的時候,手指不斷地撫弄胸前的玉佩,玉佩上就刻著「喧譁」。

皮耶掌心一擊,喧譁就屈膝向所人行禮,然後開始咀嚼一棵茂盛的樹。皮耶把一疊排練表發給每個表演者,以不同的語言和表演者溝通,直到他大聲叫喚:「壁虎?壁虎在這裡嗎?來自台灣的壁虎?」

我沒有應答。

那,不是我的名字。

我沒入身旁一棵虯髯垂掛的榕樹,沒有應答。三胞胎兄弟加入皮耶的叫喚,他們發音失準,「壁虎」兩字在聲帶震動中重新被創造,那些呼喚聽起來完全不是壁虎。

我來自一個,我用暴力切斷的過去。我不願意再當壁虎,我不再是那個態度恭順的男孩。

我撥開榕樹髯鬚,走近眾人的吶喊尋找,大聲地說:「我在這裡,但我的名字不是壁虎。」

皮耶終於看到了我。

他往我走過來,在我身體上下搜尋,右手臂上的刺青在肌肉汗水綿延中彷彿立體站立。我注意到他鼻翼像是脈搏般跳動,他正在用鼻息接受這熱帶帳棚裡所有微小動靜,如同我。我聞到他在陽光下醃漬的麥色肌膚,流出的汗水有巧克力的甜膩,還有他腰間那條鏽有紅牡丹的白色絲質領帶上,有女人藍色眼影的人工香料殘留,胯間則是散發著大象皮的粗糙泥土味,腳上的皮涼鞋有印度咖哩的新鮮,牛仔褲的破洞有子彈射穿的煙硝。他全身充滿著各種味道,雜匯成嘴上一彎神祕的微笑。那微笑是不斷鑿深的井,引人往下探,甚至往下跳,只為了一看那藏匿的訊息。

但是,我知道,他聞不到我的味道。

我此刻就像是一杯蒸餾水,無色無味,沒名沒姓。

「那請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深深吸一口氣,蒐羅遠近各種芳香沖鼻,試圖裝滿我這個失去味道的軀體,暫時偽裝成一個虛擬。此刻我比嬰孩時代還空,腦子不懂語言,心裡沒有往事堆積,靈魂還沒長完,牙牙學語的殘破。

我今年二十三歲,我的背上,曾住過一隻壁虎。但是此刻,在這個陌生的土地,我是一個新的人。

現在,請叫我──

我伸出手,抓住皮耶的手心,摩擦他長繭的指腹,我假裝問候,其實是因為快站不住了。我的視線越過人群,看到殷紅、澹藍、奼紫三兄弟正在疊羅漢和喧譁玩耍,突然他們每次呼喚我不準的怪異發音,在我的舌頭上突變出一個新身分。

我握著皮耶的手,說出我離開「達芬奇馬戲團」之後的第一句話:「皮耶,你好,我叫做……屁……股……」

皮耶帶著我到他的拖車,裡頭完全是東方情調的裝潢,一整排緋紅燈籠掛在窗前,神情安詳的佛陀石像散落各個角落,檀香繚繞,一個雕花古董床散發古木的年歲芳華,牆壁上有手寫的毛筆李白詩句,他拉住我,推了桃木椅要我坐下,轉身去沏茶,端出一盤點心,裡頭盛有奶油桃酥、驢打滾、綠豆糕、鳳梨酥,他說:「這都是我自己做的,嘗嘗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一個歐洲人,吃的住的根本比你還東方。但我這個是不倫不類,日本醋飯配上泰國香茅,印度黃咖哩淋在中國水餃上面,我自己高興,別人都覺得我是怪胎。」我嘗了一口桃酥,奶油散馥,甜味和舌頭糾纏不捨。他把鳳梨酥丟進芒果咖哩裡翻滾兩圈,大口咀嚼。他看我吃的起勁,點起身邊的蠟燭說:「屁股先生,我找你來,就是要讓我們認識彼此多一點。我們在這齣戲裡,表演的是一對戀人。」

戀人?

秋風闖進室內,吹熄了紅蠟燭,身後的太陽穿過毛玻璃,在皮耶臉上留下印象派油畫的溶糊。桃酥還沒被我咀嚼,一塊稜角分明被我應吞下肚,刮過我的食道,我嗆咳著。他察覺了我的不安,盤腿而坐,神情安然如身旁的佛陀像:「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啦,哈哈,別緊張!其實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舞台兩端打坐,離得很遠的!只有一場重要的表演段落,我們必須以戀人的身分,演出雙人軟骨表演。屁股,你愛過嗎?」

皮耶見我安靜不答,給我添了新茶:「愛過的人,才能像你這麼悲傷吧。你為什麼決定一個人離開台灣,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不知道。

我在尋找。

我要尋找,一個屬於我的地方,一個家,一個新身分,一個早已不在的女孩。

一塊巨大的陰影來到了皮耶的拖車,遮住陽光,整個拖車微微震動。一聲象鳴敲開拖車門,皮耶拍手大笑:「哈哈,我就知道,每次我吃甜食,你就會聞香而來!真是貪吃的大象!你只要給他甜食,喧譁就會對你百依百順,根本好騙。就是這樣,你才會被騙走。」

喧譁一口囫圇,把剩下的點心全都給吃光。他不斷發出聲響,用鼻子摩擦我的身體。終於,我知道他名字的由來。

喧譁,上等喧譁。大象的熱情瞬間感染了我,象鼻撫過我的身體,皺折粗糙。我知道大象的鼻子簡直萬用,喝水驅蟲抓取食物樣樣都行,問候愛撫示威都由之表達。喧譁很明顯是亞洲母象,沒有象牙,鼻上皺折稀疏,是隻年輕的母象。喧譁用鼻子抓起地上的泥塵往背上拋,楓樹的落葉被牠惹起滿天飛,我靠著牠,忽然覺得安心。皮耶在一旁看著我們說:「這真的很難得,喧譁很怕生人的,但是牠卻這麼喜歡你,也許是因為,你們兩個都說中文啦!我當初,就是在中國一家餐廳裡遇到牠的。」我爬上喧譁的背上,身上跟著沾了許多泥土和紅楓。我問皮耶:「餐廳?為什麼?喧譁去那裡吃飯嗎?」皮耶大笑回答:「不,是去那裡被吃啦!」喧譁此時氣憤地跺地,太陽彷彿被牠的氣憤震動到,加速往城市的西邊沉落。「那時候我正準備點菜,結果老闆看到我是個外國人,馬上跟我推薦剛從黑市買回來的一頭大象,說象鼻烹煮之後有多美味,對男人性能力有多好,這隻還是個上等的象品種,肉質鮮嫩,機會難得。這隻大象大概發現自己死期不遠,在籠子裡瘋狂大叫,叫聲把幾條街的人都引來這家餐廳前看這隻即將被殺死的大象。老闆繼續說這隻是隻母象,長不出象牙沒價值,但是全身上下都被快被街坊鄰居給訂走了,只剩單價比較高的象鼻,就等我嘗鮮。我聽著聽著就把揮拳把老闆的鼻子打斷,然後花了我所有的旅費,把大象買走。我給牠取名為『喧譁』,從此到處跟著我流浪,跟著我到處巡迴,去過二十幾個國家了。」

喧譁上,等喧譁。皮耶也爬上象背,搭住我的肩膀,面對夕陽和我一起送走今天。「屁股,我不知道你來自怎樣的過去,我也不會再過問,我雖然好奇為何你不肯人家叫你壁虎,而只是叫你這個奇怪的名字,但除非你願意告訴我,否則我不會問。聽說……你沒有家人。」我別過頭去,新鮮的黑夜還未成熟,遮掩不了我的悲傷。「沒關係,我也只有一個早就失去聯絡的弟弟,跟你年紀差不多……這樣好了,我希望你把我當成你的哥哥,反正我年紀比你大一些,我希望你信任我,讓我們一起,把這個表演做到最好。……除了明天就開始的集體排練之外,我希望你能夠和我多花一點時間相處。我們演一對戀人,就該多一點時間相處,雖然我們都知道我們不可能是戀人啦!但是我們要讓我們的身體信任彼此。老闆跟老闆娘的排練方式很怪的,要是你不夠相信我,我們的那一段表演一定會失敗。 」

喧譁移動身體,斜靠在楓樹,眼神迷濛。大象不是長睡眠者,他們身軀過重,如果睡太久,會過度壓迫自身的器官,所以最多三個小時後就必須起身,醒來或者換個完全不同的姿勢睡去。我其實也必須,換個姿勢睡去,持續了二十幾年老舊的睡姿壓迫我太久了,我的過去已經衰竭死亡。

我需要,一個新的身分。

我在喧譁身上鼾睡,象皮擴張成溫暖的土地,任由我翻身寤夢。短短三個小時,我在夢境裡和喧譁四處翱翔,去了孟買然後加德滿都,紐約之後是里約,夢裡的各個異國角落,都有皮耶,還有一個面容不真切的長髮女子。喧譁和我一起醒來時,我們身上的泥土潮濕溫柔地依附在我們皮膚上,頂上的楓樹一身禿,以落葉淹沒我們。秋天星子稀疏,氣溫拉低水銀刻度時發出指甲刮過金屬的刺耳,淹沒我們的落葉沒有死亡的氣息,而是濕潤柔軟。皮耶已不在,我身上一條毯子,還留著皮耶的體溫。

我知道,一個新的人,已經住進我的身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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