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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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袋蟲 上

2007/08/08 06:00

◎言叔夏

我很喜歡房間。

很喜歡四面牆壁緊緊包圍著的感覺。在房間的中央抱膝蹲坐著的時候,總覺得好像回到了遙遠的地方。

令人懷念的氣息籠罩了上來。像是在孤寂的童年場景般的地方,無論經過了多久,都特地趕來的、某個重要的人,果真翻越重重的日夜,抵達這空無的、只有我獨自一人的洞穴般的房間,而與我相見了。光是為了這份心意,便令人感動得想哭。

雖然,並不知道是什麼人。但是,只要坐在房間裡等待,就知道他一定會來。

或許不是懷念。或許是很久以前失落的某種東西,遠在肉體被生下來前,就已經存在的一種觸感,穿透過潔白得不可思議的光芒,伸過來的一雙手,對我做出神佛般的手勢。不管在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那手臂永遠溫柔地抱住著我。

房間是我非常重要的親人。

在井一般的房間裡

夜晚,我在不開燈的房間裡工作著。白天,就放下厚重的窗簾睡眠。

我是作息混亂得像是空中飛人般的二十五歲獨居女性。在井一般的房間裡紊亂地生活著。穿過的衣服、打發時間而隨意從書櫃裡取出的雜誌、坐墊、與積著薄薄灰塵的抱枕,在房間的四處裡散落著。不過,房間沒有發出任何怨言。

不會因為沒有日曬就忍不住抱怨。不會要求增加更多家具。

「本來就該如此的地方,不能勉強。」房間彷彿凌厲地對我說著:「就算裝出再怎麼可憐的苦瓜臉,房間就是房間,頂多是個箱子。既不會變成夏威夷海灘,也不會變成河流。」簡直像是開光般的告白,房間不用軟弱逃避現實。

壁癌、腐蝕的水管、壞掉的燈、門口銹蝕的綠色信箱。

不管再嚴重的打擊,都將之視做物理性的敗壞。

我想,為什麼房間會有這樣意志般的堅強覺悟呢?彷彿是從有天地以來,就佇立在那裡的窟穴一般,靜謐地、安祥地存在著。有著敦煌石佛般的堅定眼神。

或許,那是因為它具有著人類所沒有的質素吧。

壞毀了也無所謂。被侵蝕了也無所謂。我就是我。而且今後也將繼續以我的形式存在下去。

彷彿聽見房間這麼說。

隨身攜帶「國王的電話亭」

房間的外面,是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

不過,我卻很少到那條河邊。

在房間的陽台眺望著河水,看著傍晚散步的人們在河堤裡慢慢地走著,我覺得自己好像正在他們的身邊。

不需要特意地到「那邊」去,便覺得已經在「那邊」了,這是房間所教導我的事。

我無法想像不在房間裡的自己。

在夏日耀眼的陽光下行走著,穿著光線下顯得特別鮮豔的綠色T恤,穿越著午後安靜無聲的巷道。五官與輪廓,都因為強烈的曝曬,而變得輕浮了起來。痘疤也好,黑眼圈也罷,即使是再怎麼精緻的臉孔,一旦出現在商店街的櫥窗玻璃裡,被倒映著,無論如何看起來都像是連自己也不認識的別人,而令人愈發感到焦慮了起來。

不過,在房間裡的自己就不會這樣。

房間裡的鏡子所顯現出來的,總是陰涼的、樹蔭般的五官。可以讓人安心地在上面休息。

因此,即使只是到不遠處的便利商店購買食物,我也想快點回家,與房間相見。

萬不得已要出門的時候,我也勢必帶著房間。

那是像是電話亭般的設施,由隱形的玻璃所組成的四方箱子。當我移動的時候,箱子也跟著我一起移動。

如果遇到需要交談的對象,就拿起話筒,隔著透明的玻璃撥打出去,不管在街上、辦公室、學校或者電影院,房間以攜帶式電話亭的方式守護著我。

我想,如果在與朋友或者上司之類的人交談的途中,房間突然現身的話,一定會嚇到大家的吧。

「這是什麼東西呀?你在那裡面做什麼呀?而且,為什麼這個東西會跟著你到處跑呢?」

想必對方要是突然看到了,也會大惑不解吧。

不過,沒有人這樣發問過。

就像童話故事裡只有「聰明的人」才看得到的新衣,房間也是一種「國王的電話亭」吧。

像披著隱形斗篷般的背後靈。不管到了哪裡,總是發出幽靈般的叫喚。我的心無論何時都想與房間緊緊地結合。

簡直像是熱戀,分開的時候懷念得想哭,相見的時候又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每次分離都覺得此生可能不能再相見。

所以,我的房間幾乎沒有任何訪客。

房間喜歡著我,而我也癡狂地喜歡著它,在這漩渦般的戀情裡,容不下第三者。

房間裡的意外訪客

不過,那個夜晚,卻出現了意外的訪客。

那是一種叫做衣蛾的蟲蛹。袋狀的灰白色外殼。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是掉了漆的水泥屑。平時總是懸吊在天花板的角落裡,像是水滴般地垂掛著。不過,那一天,在漆黑房間僅有的一盞昏黃光暈裡,一隻衣蛾「啪!」一聲掉落在我的面前。

「這是什麼?」

正當我好奇地將鼻尖湊近,想看個仔細的時候,桌面上那瓜子殼般的白色袋狀物竟然伸出了頭。我立刻驚嚇地彈跳開來。

不過,衣蛾顯然沒有理會我。

牠只是優閒地伸長了脖子,打了一個愛睏的呵欠,像是從天而降的仙人一般地,在桌面光圈的平原裡漫步了起來。那個樣子,實在傲慢得令人火大了起來。

「開什麼玩笑,竟把人間當做了自己的天堂嗎?請睜眼瞧瞧看,這裡到底是誰的地盤呀!」

我立刻抽了一張衛生紙,砰!一聲地對著桌上正在散步的衣蛾拍去,衣蛾在皺成一團的衛生紙裡,很快地將頭伸進袋狀的殼蛹裡。牠的身體非常非常小,但是,卻拖帶著很大的殼。

打開電腦,立刻搜尋跟衣蛾有關的資訊。

潮濕的雨季會大量出現,陳舊的老房子裡也為數不少,衣蛾以石頭蛹的群像在房間的四處遷徙著。

也是辛勤的紡織者。蒐集灰塵與毛屑,編織成背上那灰白色的殼。

所以,衣櫥是衣蛾最喜歡的地方。

牠們總是愚公般地搬運著衣物上的毛球與棉屑,地板磁磚上的細小灰塵,排水孔裡短短的一根一根的毛髮,然後,在黑暗的夜裡,將那當做磚瓦水泥般地,一點一點蓋起了自己的房間。

所以,衛生紙裡被捏成一團的灰白色殼蛹,並不能真正殺死衣蛾。

牠總是躲在那灰白的、粉筆色的沒有生命跡象的殼裡,直到敵人遠離,便再次地,將那細長的、懶腰般的頭伸探出來,之後,悠閒地,愉快地繼續行走。

那一定是一張只有在顯微鏡下才能被看得仔細的五官。有很大的眼睛、鼻子、囓人的牙齒。

但是,在肉眼的世界裡,衣蛾所擁有的昆蟲的臉孔,只是原子筆墨水般的黑色小點。當我俯下身張看著從殼裡爬出頭來的衣蛾,衣蛾也正睜大眼睛看著巨人般的我。

一想到這一點,便覺得衣蛾是與我相同具有可以互相對視的眼神的某種存在物,而令人忍不住戰慄了起來。

眼睛所使用的語言

凡是人以外的東西,只要擁有眼睛,就覺得對方與我似乎能夠用語言溝通。所以,餐桌上的動物,除了魚以外,幾乎都是沒有眼睛的東西。

光是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無論如何,就不能把牠當做食物般地吞嚥下去,因為,只要稍稍凝視著那彷彿還骨碌地轉動著的眼珠,便覺得有吃食人肉的罪惡之感,雞的臉、豬的臉、牛的臉,不在必要的時刻絕不上桌。

眼睛所傳達出來的心情,說明了一切。

那是超越了國籍、物種以及各種生物間的區別,是不能被歸類為任何一種語言的絕對性存在。在那不需要說話,就能彼此明白的話語裡,只有寬恕一辭可言。

我想,人類之所以能夠恣意地撲殺著衣蛾般的小蟲,正是因為看不見那微不足道的眼睛吧。

所以,徒手打死蚊子就像家常便飯,但是徒手打死蒼蠅卻總是令人忍不住噁心地想吐。那一定是因為蒼蠅的亡靈,以那斗大眼珠的方式,回來指責了人類了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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