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王丹專欄】從青春容顏到花甲白髮

◎王丹

◎王丹

對英國文學史有所涉獵的人，大多都會知道寫有《坎特伯里故事集》的喬叟，但不一定知道高爾（John Gower，約1330-1408）這位與喬叟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作家。其實他的文學成就堪與喬叟比肩，這從其詩作〈戀人的懺悔〉（Confessio Amantis）流傳下來的手抄本有五十多個就可以看出。

高爾早期的文學創作充滿了道德說教，有一種「文以載道」的理想，他對英格蘭的現狀極為不滿，認為沒有靈魂的國家註定死亡，這樣的批判力道文藝青年都不會陌生。但到了寫作〈戀人的懺悔〉時期的高爾，經歷了人生的風霜雪雨，已經不再是一個憤青了，也不想繼續當一個說教家了，他開始關注生活，努力寫出自己對於人生的感悟，哪怕這些感悟是灰色的。〈戀人的懺悔〉中，一個已經失去了愛的激情的老邁的騎士，被愛神維納斯勸告去睡覺，說那才是幸福，而他對此也頗為認同。在長詩的結尾處，詩人寫道：「我就是這樣思索了很久／終於脫離了紛擾的夢境／看清自己的神智誤入歧途／就召喚它重新返回家園／當「理性」聽到別人述說／「愛神」的瘋狂已經消逝／它就立即來到我的身邊／消除了我曾常常抱怨的／這荒謬夢幻造成的愚蠢／也消除了這火燎的痛苦／使我頭腦清醒神智健全」。對於高爾從道德騎士到視「愛神」為瘋狂的轉變，《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有這麼一段評論：「他欣然承認：愛情是難以駕馭的，人心是不能持久的，意志是缺乏準備的，歷史本身是變化無常的。」看到這裡，我真的覺得，這一段文學評論的思想密度，甚至超過了被評論的文學作品，值得我們再三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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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人能達到高爾這樣的人生體悟的高度呢？要知道，能認識到評論中說到的那四條，其實是需要相當多體驗才能做到的。當我們年輕時，總以為自己的付出可以得到回報，因此只要全心投入就可以駕馭愛情，殊不知愛情這種東西最是不能駕馭的。也許有一瞬間你以為已經得到真正的幸福，然而時間很快就以殘酷的面目出現在你的人生裡，讓你從天堂跌落地獄。到了中年，虛妄延續到人心這個領域，那就是：我們以為自己可以把握人心了。我們以為幾十年的友誼已經在時間的淬鍊中牢不可破；我們以為只要不去主動招惹是非，我們就不會被是非糾纏；我們以為看到各種各樣的熱忱，就意味著熱忱可以天長地久。但我們以為的那些，往往禁不住考驗，百思不得其解的狀態，其實就是人生的另一種寫照。「意志是缺乏準備的」這一句，更是猶如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青苔，沒有被挫折折磨過的人，是無法理解的。最後，個人的生命歷程，是與時代的進展連結在一起的，人生的感悟，與我們對於歷史的認識相輔相成。試問有多少人，可以真的領會到「歷史本身是變化無常的」這句話的厚度呢？這已經是只能內心領會而無法言說的悲哀了。

我試圖想像高爾內心的轉變，想像他從青春容顏到花甲白髮的那種一言難盡，試圖理解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格調的變化，也鄭重地抄寫下《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對高爾的創作風格的轉變的評論。我希望所有這些努力可以一直提醒我一件事：物質的世界已經幻化出了各種各樣的樣貌，但精神的世界，其實只有一個。從古至今，都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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