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林央敏/躲在牆壁裡的哀泣 - 3之3

2021/10/31 05:30

圖◎王孟婷

◎林央敏 圖◎王孟婷

自從秀美聽說床母神在疼惜她後,內心歡喜,開始對床母心懷敬愛與感激,時常在睡前會面對牆角暗暗祈禱。有一天與童伴玩耍,忽然想起,就把床母的事說給童伴聽,又招領童伴到家裡一起拜床母,這次,黃氏看三個天真的小女生跪在床頭前,雙手合掌一直拜,覺得奇怪,一問才知他們在敬拜床母,而生起一陣不安,可是她不敢說破,就和學章商量,學章也認為這樣下去,遲早床母摸頭蓋被的事會傳出去,要是傳入大人的耳朵就糟了。因此兩人決定將學真躲藏在家裡的事對秀美說明白。

那夜秀美在寫功課時,黃氏與學章來到秀美的房間。

「阿嬤,阿叔。」秀美看兩人進來停止寫字。

「美美啊!阿嬤跟妳講,妳知影就好喔!妳阿爸返來了。」

秀美聽到阿爸已經回來很高興,放下筆,轉頭要看第三個大人走進來。以前他曾聽阿嬤、阿叔說阿爸去很遠的地方工作,卻不知為什麼一直沒回家,到底阿爸長得怎樣,雖然阿嬤說她很小時曾見過,但她毫無印象,她記得的父親模樣是那張原本裝在相框裡的半身照,是以前有一次阿公將她抱得高高的,指給她看並說「伊就是恁阿爸」,那時太小,記不深刻,等她稍長,想要再看,相片卻不見了,如今回想也只是印象模糊,沒意料阿爸竟然回來了。

「在哪?怎無看見?」秀美問。

「美美,阿叔跟妳講,恁阿爸返來住在柴房的壁內,記得否?阿叔以早有將那間柴房的壁堵重砌過,就是要讓恁阿爸返來匿的。」學章說。

「哦……」秀美點頭。

「囡仔人有耳無嘴,恁阿爸返來在厝裡的代誌,不要跟別人講哦,什麼人都不應講,要叫阿爸,只能在厝內叫,在外頭只能叫在心裡,若被外人知影阿爸在厝裡,會害咱全家伙攏被抓去,知否?也不要再講床母的代誌。」黃氏交代。

「嗯,我知影。」秀美點頭,「是安怎別人要抓阿爸?」

「這妳還細漢不懂,恁阿爸是好人,被壞人害的啦。」黃氏說。

「嗯,」秀美又點頭,「現在咁可以去找阿爸?」

「較晚咧,阿叔會叫恁阿爸來看妳。妳繼續寫,宿題寫完,恁阿爸就會來。」學章說。

「好。」

學章扶黃氏離開後,秀美邊寫邊期待,期待要和阿爸見面,心頭有點按不定,但又想到阿叔講的話,她開始認真做功課。

九點多,學章與黃氏又來,秀美正在收拾書包,說她宿題寫完了,學章就走向柴房去,黃氏叫秀美來廚房等,沒多久學章與學真到了。

「阿兄,若聽到我叫阿娘,你隨即從後尾門走。」學章說完就轉身走出前門。

「阿娘,美美。」學真先開口,面露微笑。

秀美看著學真,眼皮久久沒有眨一下,想眼前這個臉色帶黃但形貌與阿叔很像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這麼陌生,她一時不知要怎麼反應。

「美美,叫阿爸啊?」黃氏說。

「阿爸!」秀美叫。

「啊!乖,美美。」學真走向前,俯身去把秀美抱起來,隨即合上眼睛,像是要把這份親情好好鎖在心裡,雖然學真對女兒的認知已經比秀美對父親的認知多很多,但七年來這是他頭一次抱著自己的女兒,三人靜默一陣後,學真才說:「美美較大漢了,加真重了。」秀美卻應說:「我知了,進前阿嬤講的床母就是阿爸。」這話使黃氏和學真同時在嘴角拉開一朵小莞爾,父女倆本來有很多話要講,現在卻不知要講啥,學真張開眼睛,看到站在眼前的老母一手按著飯桌,一手拿著手巾拭淚,說一句:「阿娘,妳坐咧啦!」才將秀美放下來,向前一步扶著黃氏去坐椅子,他彎身低頭時,原本掛在臉上的眼淚換成掉落地面。

「唐山特仔害阮阿娘中風這件代誌,學章有去派出所理論,但你想也知這是蠓仔叮牛角,無較縒(tsua̍h,沒用),學章也知影這種結果,其實他的目的是看警察會因為這事以後較少來阮厝否,果然,此後警察就較少來了,也因為這樣我才可以在暗頭仔就出來放封一下子,伸展筋骨,吃一支菸,和女兒與阿娘做伙享受一點點天倫,最好笑是美美竟然會撿一節菸,在日頭一落山就站在柴房外等我,看我出來,笑嘻嘻講:阿爸,予你哱。然後我會揹著她邊行邊講話。這是我一日當中最溫暖最快樂的時陣。

「論真講起來,學章做我的小弟也真可憐,被特仔抓去刑、肩胛頭又要擔全家的重擔、長期操煩我的安危、連帶也長期活在爪耙仔的恐嚇與威脅下,親戚朋友也怕被國民黨點痣,攏儘量不敢往來,他有一次袂堪得壓力想要吊脰,被阮阿娘看到才自殺不成,阿娘也哭也求也鼓勵,他才打消死念,堅強活下來。」

施學真說到這裡,移動身體靠著洞壁,話語稍停時,我出聲表示讚佩:「先輩,你的意志這麼堅強,真令人欽佩。」

「哈!」施學真輕笑一聲後說:「豈敢,坦白講,我匿在牆壁裡想到這種種不幸,也時常痛哭,可是只能強忍哭聲抽抽仔哭!」

「唉!」這時我吐了一息哀歎,兩人靜默片刻。

「所以陳桑,你講你不要返去,我很能感受,確實,不要以為過兩、三年了,國民黨的爪耙仔就會放棄。不過你最好還是返去匿在嘉義的內山較方便有人照應。」

「阮那裡攏是平洋,離山很遠,而且嘉義的內山我也不熟,因為我少年就出外讀冊,接著在台北食頭路。」

「唉!」他歎了一口氣,「你與我,同是天涯淪落人。」說了這句話後,閉起眼睛,顯得一臉疲倦的樣子。

「先輩,我看你若像很累,你先入去睏一下,我來準備吃的。」

「也好,早上天未光就出門,行兩、三點鐘的路,確實累了。」他張開眼睛,說完反身爬進石洞,看他的動作,我想他以前就是這樣出入,身材高身兆要用爬的。

不錯,我和他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說的這句話,我起初聽不大懂「dong-si」是「唐詩」還是「當時」的台語發音?後來讀他留在洞裡的《唐詩三百首》才知道是「同是」二字,出自唐朝詩人白居易的詩。

施學真來山洞只住三個晚上,第四天下午,日頭開始把停在山頂的白雲鍍金時,他就要離開,選這個時間走,到香山差不多是鄉下人要就寢的時候,這時回去比較能避開熟人的眼睛。臨走的時,他叮囑我藏居石洞要小心防蛇,也不要砍伐附近的菅芒草叢,才不易引人出沒這裡,被發現,被人懷疑是藏匿山中的盜賊或通緝犯。說完特別從他早先留在這裡的那堆書中揀出五本放到背袋中,我以為是要帶回去看,原來是為我設想,「這幾本提走較安全,萬不一你被發現,你講你有怪癖,愛做隱士修道,又有佛經,人會相信;但若有這些冊,你會被當做匪諜或是共匪同路的。」他說。

「嗯!多謝先輩!」

「我來(去)走,再會!」他說著,轉身踏上土階。

「再會!對啦!先輩,」我忽然想到他的臉色,便叫住他,「我看你面色、肉色若像生黃疸,是不是去給醫生檢查一下?」

「我知影,不過不行,去病院要填資料,只能靠阮小弟買藥予我吃。多謝!再會,凡勢我會來看你。」

我默默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崁頂的樹叢中,心裡暗念一句「祝你平安」。頓時覺得心頭下沉,想這麼好的人卻要承受這麼大的災厄,被無盡的苦難纏身,唉!咁是蒼天不仁,天公無眼睛?放著讓歹人囂俳,好人倒頭栽!

在我離開石洞前,並未再見過施學真前輩,現在回想起來,與他相處的時間雖然很短,但我很懷念有他做伴的日子,我覺得能夠認識這樣勇敢的人,而且是在孤獨無依時相逢是一種幸運。想他面對邪魔那般的恐怖力量,意志仍然沒崩潰,寧願關自己,也不願被迫害者監禁;寧願受苦難,也不願向暴政折腰求饒,這種精神令人衷心感佩,台灣人要有更多這種靈魂、這種氣魄才能出頭天,脫開被奴役的運命。但願天地有情、春秋有義,讓受難的傷痕有一天成為光榮的標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