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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給母親的情書】 張曼娟/見證天使之路

2022/05/02 05:30

圖◎吳怡欣

【編輯室報告】

母親節將至,本刊策畫【給母親的情書】專題,邀請張曼娟,張維中,韓麗珠,湖南蟲,洪愛珠等五位作者,分享與媽媽有關的點滴情長,今起五天刊出,敬請鎖定閱讀。

★★★

◎張曼娟 圖◎吳怡欣

「媽媽,媽媽。」我叫喚著。

母親抬起頭,茫然注視我,沒有反應。

「媽媽妳感覺還好嗎?」

她點了點頭。

「媽媽,妳要回答我喔,妳不跟我說話,我會覺得難過耶。」

她努力牽扯嘴角,拉出一個類似微笑的弧度。

「媽媽,我是誰?」

點頭,沒有回答。

「媽媽,妳知道我是誰嗎?」

「我的伙伴。」她徐徐地說。

「伙伴?是同事的意思嗎?」

「對。」她和煦地說:「妳是我的同事。」

「那,妳有沒有小孩?」

她搖搖頭。

「妳沒有小孩?妳沒有生過小孩嗎?」

「沒有。」

她很確定,沒有小孩。

母親看起來很疲憊,我沒有再說什麼,讓她閉上眼睛休息。

因為中風而失智的母親,四年半以來都維持得很好,她的整體狀況,甚至還曾略微進步,因此,一個月之前,當她的卡關陸續浮現,我們並沒有警覺,直到各種狀況突然直線下墜,一種雪山崩塌的速度,我們猝不及防被掩埋,才感到窒息的冰冷。

原本行動自如的媽媽突然連站都站不起來,她無法自己吃飯、如廁,認不得任何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她終於進入一個無論我們如何伸長手臂,用盡全力也拉不回來的異時空。

「為什麼會這樣?」九十五歲的父親,對於八十六歲老妻的退化,充滿驚懼:「太快了!實在太快了!」

「怎麼會這樣?」照顧了母親四年多的印尼看護阿妮說:「我沒有辦法接受奶奶變成這樣。」

我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某個星期天必須工作的上午,看見阿妮傳來母親用湯匙吃麥片,費力笨拙的影片,忽然地哭了出來。然而,學生已經在等待上課,我只容許自己一分鐘的悲傷,擦乾眼淚,便若無其事地走上講台。

我從來沒說過:「如果媽媽認不出我來,我就會……」這一類的話,因為這一天終究會來,而我依然那麼愛媽媽,一點也不曾減少,或許因為可以愛她的日子愈來愈少,所以愈來愈愛。

母親是帶領我見證了天使的人。

我小時候是個膽怯而憂傷的孩子,融入群體並不容易,孤單一人又感到恐懼。母親常對我說:「不要怕,只要信。」她的聲音清脆如銀鈴,質地裡有著愉悅的透明感,那是非常青春的聲線,彷彿永遠也不會老。我苦惱地問她:「要信什麼?」她對我說,每個孩子來到世上,上帝就會派兩個守護天使在她身邊,讓她不受傷害,除非那個孩子做了不該做的壞事,天使才會離開她。我相信了她。

看著逃離戰火的烏克蘭孩子,我知道,七十幾年前,難民的行列裡,也有我童年的母親。她依附著兄嫂在台灣過日子,初中畢業後念了護校,有了一技之長。她的性格果斷俐落,從護理師做起,最後竟然掌管醫院的藥房,絕不收受回扣,一切都井井有條,深受外籍主管的信賴倚重。

我仍記得幼小年紀,被父親扛在肩上,去台視公司門口,與一群人擠著看一台小小的黑白電視,電視裡是我戴著護士帽的母親,在平台上提起一個假娃娃的腳,示範幫嬰兒換尿布的正確步驟。黑白屏幕上的母親對著鏡頭微笑的時候,我看見她頰上的酒窩。長久以來,母親總對我說:「因為我長得不好看,所以,為了優生學,一定要幫你們找個長得好看的爸爸。」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好看,只有她自己不覺得。為了「優生學」的緣故,她這一生受了不少苦。但她卻對我們說:「將來你們長大了,不要孝順我沒關係,一定要孝順爸爸,他為這個家付出很多。」她總覺得自己不夠好,不重要,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在我看來,母親的付出其實更多。

她在藥房做得最順手之際,父親以照顧兒女為由,要求她辭職,她便成了家庭主婦,而後,為了幫助家計,又在家裡從事托嬰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幾年。日以繼夜的操勞,領到的薪水全部交給父親管理,一毛私房錢也沒有。

我坦率地對母親說:「自己賺錢不能用,還要卑微地向先生伸手,這種事我真的沒辦法。」

母親笑出了酒窩,她說:「我有吃有住,什麼也不缺,覺得很幸福啊。」

母親的臉上常常有種幸福喜悅的表情,尤其是抱著別人家的孩子,那種天使的笑容。在她最虛弱失能的時刻,只要我們為她做了什麼,她一定會說:「謝謝。」阿妮好幾次在這樣的瞬間望向我,輕聲地說:「這就是奶奶。」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卻還是溫柔感恩。

十六、七歲念五專時,好不容易交到幾個好朋友,母親叫我帶她們回家吃飯。我們幾個女生進了門,媽媽迎到門口,她的頭髮薄削服貼,穿一件碎花襯衫,紮進一條七分褲,自在隨性,笑容滿面地走上前:「Hello,大家好,歡迎來我們家,我是小曼的媽媽。」好友們突然鴉雀無聲,只能拘謹地點頭,她們後來跟我說,我的媽媽非常酷,很洋派,不像一般的媽媽。這是我頭一次聽見,在別人眼中的我的母親,原來是這樣的形象。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當年母親沒有辭職,她應該是個女強人,但她連為自己爭取的念頭都沒有,便屈從了婚姻中的固定角色。隨軍來台的父親,只有一個親人,就是我的二伯,二伯喜歡孩子卻一直沒有誕育,父親將兄弟情看得天大地大,將我家的第一個男丁過繼給二伯,並且還要保守祕密,不能讓孩子知道。雖然一年半之後,母親生下第二個男丁,卻永遠無法彌補她所失去的。

我對人世最初的記憶切片,便是在一張大床上醒來,翻起身子,看著床舖另一頭的母親,披散著長髮,哀哀痛哭,父親安撫著她,而後,伸手指了指我。記憶到這裡戛然而止,我能感受到極其沉重的悲傷,儘管那時的我,還無法理解已經發生的事,是如何撕裂了我的母親。

「弟弟被抱走,坐月子的每一天我都哭,一直大出血……」許多年後,母親對我說了這樣的話。當年一歲半的我無所作為,成年以後的我依然如此。

「為什麼妳要這樣做?為什麼妳要讓他們這樣對妳?」無力感令我憤怒,我為母親的認命而痛苦。我的反應使她失措,她彷彿致歉那樣的神情對我說:「我不知道,我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

「妳知道嗎?」我對她說:「我永遠不會,也不可能這樣去愛一個人。」

母親深愛父親,為了這個男人,她什麼都可以給出。

就像是刻意與母親背道而馳,我這一生,沒有愛過任何人甚於愛自己。

母親垂垂老矣,我也來到花甲之年,在愛的功課上,在人生的幸福感上,我有比母親強嗎?

「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會為妳禱告。」母親失智前確實都是這麼做的,有時候我的朋友遇到了生死交關;有時候我碰見了懸而未決的事,母親會牽著我一起跪下,她說:「不要怕,我們來禱告。」我相信母親的祈禱,都蒙賜福,因為她的心是潔淨的聖殿。

帶著母親做過各式檢查,都看不出任何問題,而她又漸漸恢復了。幾乎要失去母親的那一個星期,好像一場惡夢。朋友問我:「妳會怕嗎?」我怕,但也不是很怕,因為來到世上一遭,見過天使的樣貌,已經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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