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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蕭熠/眾妙之門 - 2之1

2022/09/01 05:30

圖◎顏寧儀

◎蕭熠 圖◎顏寧儀

「在一個雨夜,如果不喝威士忌,而威士忌裡沒有一顆正圓形的冰,那麼雨天也不雨天了。

雨的冷冽清澈,就好似純麥蘇格蘭威士忌,落在地上混合著城市裡的煙塵,是否讓你想起了略帶著滄桑的泥煤味……」

他寫到這裡,停筆,覺得再也不能了。他拿起前面的飲料,囫圇吞,是微溫的,樓下買的金牌,剛才還清涼有勁,這時則非常趨近於尿。他居然又喝了一口。也許下次寫尿的時候可以用得上這個體驗,他想。

他大約在一個月前接下這個幫酒吧寫文案的工作,在這同時他進行各式各樣的與筆相關的龐雜工作,寫在免費刊物裡的產品介紹,日本某小鎮的簡單介紹,翻譯一些碎文章,這裡那裡的。

很多產品他沒有用過,像前幾天寫到的專門應付生理痘的紅色生肥皂。他看了產品照片,上網查查使用心得,便敲打鍵盤寫出這樣的話:

對付生理痘,就用自然純淨的紅色生肥皂吧!有別於塊狀皂和洗面乳,容易起泡。

他想了一下要不要寫出掰掰嘍生理痘這樣的句子,覺得不要,這個語氣有點挑釁,而這個年齡的小女孩子,設定在十五到二十歲間,應該不會喜歡這樣的口氣。

德島縣好寫得多,他雖然沒有去過,但網路上的資料很多,他拉出德島縣的電車地圖,以維基的德島歷史為主線,地理為輔,很快地把脈絡鋪出來。之後他加入了德島的著名祭典,夏日的節慶,在網路上三個網友推薦的私房景點,用自己的話去做微調,他想了一想,又提到兩個德島出生的名人,和一部德島為背景的電影。他再考慮了一下,把名人那一段整個移至前面,再加入一件軼事。他來回讀了一次,把段落間不平順的地方熨平,增加或減少一些小句子。他再加入地鐵圖和地圖。這篇報導已經成形。他把它先在旁邊放涼。

接下來要再回去處理酒的報導。寫到哪裡,他看了一下,泥煤味。他覺得心裡沒底,有點奇異的懸空感。他站起來在房間裡繞行,順便把那杯沒泡的啤酒倒進水槽。那些液體奔流到中心,在底部遺留下浪花般的遺痕。

他的房間本來就不大,這陣子堆積了酒類的書本在地上,走動的空間更小。他站起來,攪動了空氣,伸手在冰箱上拿了盒子下來,打開,轉開蓋子,在杯中倒了兩手指高,打開冰箱下格,丟了預做的大塊冰到杯裡。冰旋即發出解渴的喀啦聲。

他拿著搖動著冰,回到桌前,胸中那些紙片般的碎屑沉澱中,在頭腦裡上升。

「……泥煤味,也就是一種類似鹹奶油的味道……」

他再啜一口,此時冰已略為融掉銳角,濕淋淋地坐在酒液中,像下過雨的冰山。

「……鹹奶油加入少許消毒藥水的味道,讓你置身在高緯度的艾雷島,身處海藻味的海風中。」

他把杯子放下。酒精靜悄悄從耳後爬上,造成耳熱而赤紅,耳朵裡鼓噪如海潮。他是不太能喝酒的,據科學報導指出,這是因為體內缺乏某種酵素,造成他飲酒即中毒。然而他不知道為什麼,寫與酒有關的文字,不真的喝酒,便覺得極為乾澀到無法下筆。只好順從自己,真飲到不堪承受便停筆,出外走走把酒意散去,然而有更多的夜,他喝到舉步維艱,稍舉腳便如千斤頂,在頭的轟鳴中昏睡去,早上起床但見面目腫脹如瓜,手腳滯重,只能當做是另類的職業傷害。

為了避免這樣的狀況發生,他把喝酒的場所移至酒吧。城內近來開設不少酒吧,許多年輕的上班族下班後會光顧,他坐在其中,感染那都會商業的氣息,對於時常在家工作的他來說,也是種氣氛轉換。他且開始幫其中一些酒吧撰寫他們的特調介紹。酒量是可以練起來的嗎?他對此尚不知曉,這個月來,喝醉無意識昏睡的情況日益減少,反而是喝了兩家以上酒吧的夜時而有之。

他的作息逐漸往後移動,在黃昏時分大家倦鳥歸巢之際,他感受到心中的騷動,他準備出門,穿上一身闇黑,和一雙在東京購得的限量黃色跑鞋,拎著件皮製夾克,他站起身,有種出門狩獵的興奮和隱隱的殘暴。

他不能意識到那從何而來。一般來說他在吧裡,極少主動和人交談,都是悄悄坐在吧台的一角,獨自飲完自己的飲料。然而夜裡的酒吧,是一個夜間的事件場所。許多的曖昧,暴烈,宣洩和崩潰在發生,他見過男男女女之間的攻防,男性間荷爾蒙過盛的鬥毆,壓力過大者的嚎哭和情感受創者不能自抑的嘔吐,僅僅是舉杯坐在一旁的目睹,竟也使他沾染上了這氣味。這是夜的氣味,他在白日時對自己聞聞嗅嗅,是隔夜的香菸,酒精,再加上一點鹹蛋黃和玉蘭花的味道,如果要他形容的話。事實上他已浸染在這味道裡日久,無力再去辨別。

他去的酒吧逐漸種類龐雜。剛開始他去過那種會提供水餃和椰林風情的酒吧,放亂七八糟的獨立樂團音樂,受眾均是些剛出社會的抽著菸的年輕人,裡面的空氣亦類似菸灰缸加滷肉飯。之後他迅速升級到有專業調酒師的成年人酒吧。這個囊括了各個風格,像掛著鹿頭,實木吧台,海明威會去的美國東岸風格酒吧;或酒牆排列俐落,清新洗練的日式酒吧,提供細緻的新鮮水果與清酒混合的妹酒;在飯店頂樓,坐在黃銅的櫃台前,透過玻璃欣賞冰冷華麗的都市夜景,邊喝身著白西裝的調酒師調製出來味道確實的老派調酒。或拿著手機,猜謎一樣,去找尋一些新開酒吧的入口,裁縫店後面,咖啡店最裡面,防火巷內的鏽去鐵門後,開門方式不一,有極為難找的鑰匙或密碼或按紐。開門即洞開一個世界。頹廢冷酷的全黑牆,微微震動的歐系電音麻痺你的腦,再由酒液將它喚醒。

他點的飲料也日漸廣泛,剛開始是威士忌蘇打,或琴酒加通寧水之類的入門飲品,容易入口又不易出錯。喝了幾次之後他漸漸想嘗試調酒師推薦的經典調酒,他厭甜,因此常被建議點老情懷(Old-fashioned)或酒量漸穩之後,馬丁尼。有一次他在家老牌飯店的酒吧嘗了調酒師推薦的盤尼西林,驚為天人,泥煤味威士忌,與檸檬的清香酸澀,薑的辛辣,和蜂蜜的有機甜味,再加上調酒師有技巧地混成一種簡單又繁複的口味。從此盤尼西林成了他的試紙。這家的苦澀點,那家的檸檬酸度過高,或是薑味太辣,以至於酒體顯得稀薄。他因此發展出了一個固定喜愛的比例,他自己的調法,新鮮的綠檸檬一粒,用湯匙輕擠壓出汁,將生薑磨成細泥,用細紗布濾過,蜂蜜他喜歡台灣的龍眼蜜,琥珀蜜蠟色的液態,他挑的艾雷島波摩的威士忌,如香水如濃油。他拿著調合好的一杯,坐在自家狹小的陽台喝,正對著對面的冷氣排氣口,和陰濕的後巷。他急急喝完一杯就準備出門。

去酒吧不再只為了喝酒。他走入一個場景,有了自己的節日。每當黃昏,那種無可驅趕的寂寞感覺,那種無可言說的硬塊,不能說被融解,但找到了掩護。以往夜自身是掩護,如今酒吧成了夜晚的燈塔,他們在裡面守著夜,聯手抵抗著夜,那些陌生的男人女人,他們交換的話語,腦裡未發生的字句,無一不是對夜的防禦和攻擊。

他回到家,想著那些未完成的酒簡介。心臟鼓搗著,液體在體內沸騰著。他洗澡換了衣服,往喉嚨倒入一杯熱水,在桌前坐好。他慢慢地開始寫,不能寫得太快,太急易醉。他把想表達的清楚簡單地寫好,那字句清楚明白地存在在紙上。他開始加入東西,濃稠質地的字句對應濃稠,輕盈短句呼應果香和鹹,需要一點點分多次加入。之後是加入冰搖晃,他試用不同的斷句,不同的排列和組合,前後換放,打破,消去,字句間磨擦生熱,產生融水碎冰,推展到他的控制之外。醚味。

這個夜,他又出動。依舊是那一身勁裝,不同的是今夜他有約。約他的是一家新酒吧的公關,Felicia。她表示既然他尚未到過店裡消費,也許他們不妨幫他安排一個完整的體驗。由她幫他介紹店裡的酒單,和一些店裡的特色。她話說得如此曖昧難解,以至於他心中空白一片。

Felicia生得極美豔,他頭一次體會到以前小說中的身段風流的含意,即使她身著包覆甚嚴的盔甲般的套裝亦可以體會。她尚且有照亮夜的笑容,分為爆裂般煙火級的大笑,和極女性化的輕笑,伴隨著在他身側的擠弄。他不意外每個公關都有自己獨家的肢體語言,然而她身上的氣味讓他迷惑而失去形容詞。

那是種,紅磚頭加上炒花生和糖蜜的味道,也許還有極冷天裡霧的氣味。和少許的可可。

難以形容。

他準時到了酒吧。店才剛開,店裡僅有兩三客人。他被安排坐在桌子,平時他絕不會挑選的位置。店裡浮著昨晚沉積的粒子,聲音和氣味仍懸在半空中碰碰撞撞。Felicia遠遠拋來了一枚小形的笑,發出螢火蟲量的光芒。她一陣香風快步過來俯身在他身旁,輕聲解釋今晚的酒。共有三杯,她微笑細語,希望他是有備而來。

第一杯,琴蕾。半分琴酒,半分玫瑰牌濃縮檸檬汁是標配。他心中默念。他的飲料被端來時已經是被激烈搖晃過的成品,他很好奇這項安排,坐在吧台前觀賞調酒師製作一向是品酒的過程。他將它倒入口中,那酸澀將喉嚨劃開,味蕾紛紛站起,又清涼又濃郁。

他好奇心起,但按捺住,靜待第二個酒。

第二道,馬丁尼。裝在冰鎮過的銀色杯子裡,清澈見底。他喝下,無話可說。道地的馬丁尼,製作者無意去顛覆質疑,老老實實的確實製作,酒體醇厚,又香又清晰。琴酒和苦艾酒像是雙重奏,他毫不懷疑,然而有一個不調合的聲音,像一個突出的浮木,一個變調,因為不融合,而讓所有感官的感受力完全淪陷。

第三杯,盤尼西林。拿到他面前的這杯酒,散發出一種他不熟悉的氣味。潮濕生猛如雨林。他幾乎以為裡面加了蛋白,因為它的氣泡像苔蘚一樣的繁複馥郁。他皺著眉頭研究著,不確定地喝。味道是他所熟悉的,但圓潤而調和得多,和鼻子聞到的氣味全不相同,然而這氣味像個影子,緊隨在後又完全密合。他感到以往平坦的味道,站立了起來,走動奔跑。

三道酒喝完,他坐立難安。Felicia的笑看起來不再別具用心,世界彷彿清晰單純了一點。像被雨打過的天空,畫素變高。他環顧這家店,木質的牆壁,水泥的地。客人現在多了起來,雖是新店,看起來皆是熟客,散發出安穩舒適的氣息。這裡不像競技場,倒像是個別墅。

真是稀奇,他對自己想著。他想找到那個調酒師,或至少是Felicia,好好談談,然而他們彷彿刻意迴避,不見那位調酒師,而Felicia說晚點再聊聊心得喔,遠遠去忙別桌客人,他只能走了。

他回到家還不到十一點,以最近來說是出奇地早。他坐下休息,邊看著即將完成的稿件,寫得細膩而自然,然而剛才的經歷像糖一樣地沾在他的手上,他可以感覺到那黏度,而不能輕易地擦去。他希望能在文章裡加入那個元素。那個拔尖的高音。

他走過去躺在床上,也許自己是累了,他想,並非身體累而是生活的結構必須要被根本地打破,他突然想得瘋狂,有沒有可能,過著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日子。目前的寫作和夜夜喝酒已經就是這樣,扁平地平躺著,向前延伸著,然而如何讓它們站立起來。這也許不是靠他自己能夠做到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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