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陳育律／很快就結束了

◎陳育律

◎陳育律

夢見駭人的場景。不知名的非洲草原，茅草搭建的棚。棚頂盡力遮蔽日曬，人在陰影底下給孩子們上課。炎熱的天，一絲風動也沒有。課堂才開始十來分鐘，孩子耐不住高溫，一個接一個趴下酣睡。剩一個孩子醒著，骨碌碌地睜著大眼，吃吃地笑。

問他笑什麼呢。他說：「老師你不知道嗎，今天是蛇類大遷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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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一個低頭，驚覺冰涼的深黑色物體在腳邊扭動，跳過兵臨城下的階段，逕自占據了目所能及的每一片地面。其他孩子依然沉浸在各自甜美的夢境，醒著的那個孩子說：「老師，你不要緊張嘛。眼睛閉起來，不要動，很快就結束了。」

壓迫腳板的重量短暫消退，一睜開眼，涼意竟悉數疊加回來。蛇群無邊無際地滑動，孩子們卻瞬間消失了，像是玩弄什麼捉迷藏的把戲，就連空氣也竄逃得無影無蹤。

幾近窒息的那一刻，耳邊傳來一個低沉且冷峻的聲音：「不要動，很快就結束了。」

驚醒。恐怖是陰翳在地底爬行，沒來由地伸長指爪，冷不防在最不能遲疑的邊角教人意識他的存在。恐怖是認識生命脆弱的本質。

想起幾個小時之前，無處可逃的午後。從王十字車站出發，跨過運河，向著城市東北角慢跑。幹線鐵路與地上鐵的十字交叉處，藏著一座被鐵欄杆包覆得密密實實的樓梯，樓梯通往漂浮在軌道與軌道空隙之間的天橋。

太陽已然落下，天色灰暗。鳥籠般的天橋教人不安，就著稀微的餘光心想如何截彎取直，速速下橋，鑽入一座被色彩遺忘的社區。方塊之外疊加方塊，樓房之內再增生樓房。空地裡停滿了車，混凝土色一支獨秀的社區卻出奇安靜，沒有一點人聲，沒有氣味，沒有暖暖的火光從小窗裡探出頭。

打開電腦查詢，發現是80年代蓋的前衛建築。冷酷異境般的風格，很快就被指出是造成居民不安全感的元凶，邊角過於銳利，色澤過於單調，仿若囚禁著所有邊緣靈魂的城中之城。當然，後續也有研究指出，比起建築本身，缺乏管理造成的荒涼光景，也是形塑出這股抽離氛圍的原因。

躺回床面，墮入另一個惡夢深淵。

理應是多年前造訪的韓國東南角，卻乘上一班不曾搭乘過的列車，越過一灣不知名的水域，在線路底站下車，慣例地掏出相機，往巷弄鑽行。

細巷幽靜，矮房子裡充滿小日子、小生活的情態，有植栽，有白牆，還有鐵門上的窗花。

聚落裡的人們似乎不愛外出活動，久久不見人影，無妨，兀自喀擦喀擦地拍照倒也盡興。拐進一處別有洞天的中庭，採光極其巧妙，暗處是一列平房，透著一股古樸雅趣和細瑣人語，直教人想往深處逡巡。踏上平房的木造長廊，只見滿屋長者各自形成小圈圈，切磋棋藝的、把酒言歡的、靜默不語的，全不把來者當回事。

和一位迎面走來的長者擦肩而過，對方儘管滿臉笑意，眼神中卻透出一股虛無的氣息。

忽地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此處不是人間。急急忙忙掉頭，想循原路返回那個光影雅致的中庭，要是能一路跑回地鐵站就好了。不，如果能直接醒過來更好，如果還能醒過來就好了。

「不要動，很快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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