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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栩栩/推拿

2022/10/19 05:30

圖◎吳怡欣

◎栩栩 圖◎吳怡欣

甫坐定,熱茶隨即奉上,緊接著櫃檯小妹跟過來問:「今天點哪位?」眼風掃過去,指尖一點,立刻有人去鋪床了。

簡直像古代帝王翻牌子挑嬪妃侍寢。

推拿店夾身於市場與醫院之間,以十分鐘為單位,行話叫做一枝,一枝一百元。收費廉宜,原因不外乎整間店除櫃檯小妹外皆是盲人。師傅們一字排開,一人對應一個號碼,客人叫了號,講明要按多久、著重哪些部位,躺下來拉上布簾就能開工。

客氣些,便喊聲師傅。師傅們著便服,外面套件短白袍,服色粗看與醫院裡的醫師相差無幾,大約取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的意思,手底功夫深淺暫不論,白袍一上身,就先有了架式。

架式壯膽氣,至於底氣,一躺下來才能見真章。

先以指掌撫觸,探查肌肉緊繃程度,然後順著頸背脊緩慢推移,由表淺而深層,如犁地般來回揉搓拍打,一吋吋鬆動肌肉。從肩背一路痠麻痛癢地捏向指尖,往下,僵硬的腰久坐的臀,因跋涉而痠脹的雙腿,手到處,素日的小奸小惡紛紛顯形:翹腿、貪食冰飲、低頭滑手機……師傅如觀音,千手千眼,內外洞澈清明。

氣不通則痛,師傅如是說。

所謂氣,潛匿於血肉深處的經絡,經絡輸通血流與精氣,一旦堵塞,不可見的氣會逐漸淤滯,凝結成一顆顆實質的、像石頭一樣的東西。氣不可見,經絡不可見,可是氣結埋伏於日常坐臥行走間,卻能引發各種不可言說的痠痛,積累多時,便常感坐立難安。所謂牽一髮動全身,疼痛是肉體的總罷工。

店裡師傅門派各異,手法側重自然有別,有的以取穴撥筋見長,有的精擅整骨,倘若設備允許,輔以熱敷油壓、艾灸或拔罐者也不在少數。既是徒手整復,一身功夫全在一雙手上,十指是基本,必要時掌、肘和膝蓋都能上場,加強按壓摩揉。法門雖繁,手法生熟一試即知。

盲人取穴,全靠筋肉反彈,是否較普通人艱難我無從得知,但生手猶如摸象,老手卻十拿九穩。手勁直探經絡,忌用蠻力,筋肉氣血彼此連帶,熟手憑一股巧勁就足以撥亂反正。微駝的背側彎的脊,乃至走跳時扭傷的腳踝,一經調校,臟腑筋肉便各歸其位,重新運轉起來――肉體像一捲磁帶,忠實地記錄受過的傷病或過度使用後的磨損,年深日久,難免冒出雜音,那是權充為隱私的一道布簾遮也遮不住的,或悶哼抽氣,或呼痛告饒。

對此,師傅早已見怪不怪,嘴上安慰幾句,手下卻毫不含糊,一張一弛,穩穩地拿住痛處。待筋骨鬆開,神思自然困倦,店裡夏天開了冷氣,入冬後則在床單下墊一床電暖毯,加倍地助眠。鼾聲起伏如潮汐,偶爾冒出一、兩聲異響便尤其分明,於是唱者羞恥聞者尷尬,簾幕低低搖曳著,空氣中無端生出一縷曖昧不明的浮想。

這一刻,再思無邪的人也不得不屏息。

整復見效較緩,一來二去,過路客留下來便成了熟客。倘若再嚴重些,大概就直接跑醫院了;再輕些,就忍著。偏偏這樣不上不下,逼人不得不耐著性子調養。

熟客通常各自有其擁護的師傅,除非師傅無暇顧及,熟客又不願等,否則輕易不換人。熟客愈多,師傅收入也就愈穩定,但客人挑師傅,師傅也會挑客人──當然不能夠明著挑揀,只是,一個客人是不是「好菜」,大家心裡有數。所謂好菜,用負面表列比正面表列來得容易,簡言之,身肥筋硬愛挑剔比較的,都沾不上好菜的邊。店裡生意起伏沒有定數,好菜來得勤,不只保障了收入,自然也會降低接壞菜的機率。

推拿店近午開門,至晚上十點才打烊,一整日下來也分尖峰離峰時段;午後生意清淡,師傅們枯坐在沙發椅上,閒來便扭開收音機打發時間,喇叭大約用得舊了,歌聲輕軟又含糊,有人跟著開口哼幾句,有人指點了幾句,間或穿插一、兩句葷段子。因著近身,師傅們少有抽菸的,講幾句玩笑話卻彷彿無傷大雅,說者不避人,聽者亦不忌諱,若湊巧遇上膽大的阿姨,反將一軍,滿室笑倒一片。

下午四點,做為店裡唯一的眼明人,櫃檯小妹負責打電話訂晚餐。師傅們一日兩餐飯都在店裡用,多半訂盒餐,大塊肉,滿滿一碗飯。麵條不禁放,湯水一冷卻油花便凝出無數細碎脂塊,再者,推拿是體力活,麵食較米飯頂不住飢。訂了餐,補了茶水,隨手撢撢玻璃牆,等黃昏後人潮紛紛自附近辦公大樓湧入,店就忙起來了。

初來時,我也曾是黃昏時段的一員,滿臉疲色地躺倒,時間到,師傅外套裡的計時器一分不差地響起來,便再度返回作息顛倒壓力山大的日常。幾次以後摸清生態,我便時常錯開尖峰時段,改約午後。

午後人少,師傅們較有餘裕問寒暖,指示吐納調息。這時段能撥空上門消乏的,多半是退休人士或家庭主婦,生活圈也許比較單純,生活壓力卻似乎只多不少,乳酸與睡眠債償還了又蓄積,無計可消除。阿姨叔叔們倒不急,照樣按時報到,談興亦不減,話匣子一開天南地北無所不能聊。

聊得最多的,是枝數。店裡僱師傅若干,談妥抽成,便安排師傅輪流等叫號──做多做少,除了真本事,也要靠點運道。運道好,客人一次喊了兩小時,折合十二枝;運道不好,賺個兩枝低消,從頭排隊再來過。假若不巧今日生意遲遲不開張,勉強輪完一輪,一天就過了。每日薪酬既以枝數計,師傅之間難免互相計數比較,久了,熟客也知道規矩,若不過癮,或一時發了善心,便多加個一、兩枝。

闔眼躺在整復床上任人搓圓捏扁,四肢不得動彈,耳目卻還靈敏,我常豎起耳朵偷聽大家閒聊,偶爾也主動發問:抽成怎麼算?雨天影響生意嗎?抹藥油是否真有奇效?幾回下來,他琢磨出我愛聽故事,於是也多能投其所好。有一回,師傅告訴我今天早上接的一位客人彷彿是同行,「怎麼知道的?」「一摸手就猜到啦,手指生了好厚一層繭。」付錢時我假裝不經意低頭,果然,也生了厚厚一層繭子。

眼明人用眼看,盲人眼不能視物,便伸手去摸。但視力並非全有全無,我不確定他能不能看穿我的小動作,下意識顧慮,好在他總之沒說什麼。

視力留下的空白,聲響和觸碰將取而代之,每回打電話過去預約療程,他總能一下子反應過來,也總能夠從聲音的起伏變化中敏感察覺我的狀況。我呢,從他身上涼森森的藥油味兒推測今日進帳多寡。

推拿店競爭者眾,整日枯坐板凳的,一個月裡總會輪到那麼幾次,即使如此,師傅流動率也不高,畢竟市場供需穩定,到哪待遇其實都差不多。要出頭,除非自立門戶,否則遙遙無期。人爭一口氣,為了攢錢,白天便得另在車站或企業找份差事,算是謀份基本收入,傍晚再到按摩店報到。師傅也是肉做的,終日勞作,痠痛悄悄地上了身──指關節變形,肌腱炎,下背痛──長年替人按壓解乏,十指游移過千百具鬆散歪斜的陌生軀體,然後,有一日,自己竟也成為其中之一。

掌繭事小,傷病事大。按理,本該休個幾日養傷,但推拿店全年營業,只得強撐著。做為一門手工業,推拿拆解筋肉,再一一重新鍵合,善解者如庖丁,被調理的,便仿若刀下之牛。庖丁與牛,一人難以分飾二角,幸而同行中多有過來人,找張閒置的整復床,就地推揉活絡一番。這樣的保健時段,通常也在下午出現。

我側耳細聽,簾幕彼端傳來陣陣痛呼聲,其聲嘔啞嘲哳,和尋常人一般無二。

過不多時,那好意出手相助的先出來,踱步去洗手;又過片刻,床簾唰一聲拉開,那帶了傷的師傅彎腰捲起床單和紙巾,噴灑酒精,著手鋪整新床單。黃昏又近了,櫃檯小妹開始忙著張羅茶水與玻璃,轉眼間,客人又要光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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