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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食鴿者
圖◎張立曄
◎楊瀅靜
她總愛問我：「妳今天晚餐吃了什麼？」
在每一次見面，或是不見面的電話中，我能想像她問話的那一刻，總是帶著一種天真爛漫的微笑，手撐著臉，手指一下一下地親暱地拍打自己的臉頰，有些輕快像跑過一個一個鋼琴的白鍵，然後她露出蘋果圓臉，自然流露一種小兒女的嬌懶情狀。
又好整以暇地看著我，等我回答。
我想著：「那是不對的。這是一句求和的問話，其實她根本不在意我晚餐吃啥。」
我歎了一口氣，聲音像貓一樣的弓起背，有些蓄勢待發。她聽出我聲音裡頭的緊張感，旋即流露出可憐兮兮的眼神。 一看到她的表情，我就什麼也說不出來，連一些些委婉的指責都沒有。然後我聽見自己說：「沒關係。」
像狗尾巴一樣地，我搖搖頭，彷彿加強了那句沒關係。
後來每一次的開頭總是先從晚餐說起。
如何拿捏人際距離？
在說這個之前，我必須先承認自己天生就是個沒有距離感的人，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殘障，我無法拿捏跟人之間可以多疏離或多親密，所以我常常會在不對的場合裡走到不對的位置，以致於我和對方都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尷尬感。
這種殘疾下，日常交際還好，反正我也不太常需要應酬，有些事尷尬一下，隔天我就忘記了。
可是後來我去當了老師，與學生相處的尺度可以到哪裡，成為我最大的困擾。
實習的第一年，因為自己年輕的樣子，加上對待學生過分和善，後來造成我管班的困擾，私底下學生頻繁的邀約，也每每讓我猶豫再三、舉足不前。
因為那一年吃過一些苦後，自己虛心地去請教前輩的意見，決心改頭換面。
再後來的一年多，我先後當過高中導師以及國中老師，不管是對哪個年齡層的學生，因為我一開始就過度武裝，臉上擺著「不要靠近我」的表情，所以後來在帶班方面也贏得了一些好評價。
最重要的是，我終於可以不用管誰跟誰好，誰又對誰不好，甚至可以肆無忌憚地對那些學生們破口大罵，而不必擔心她們對我會改觀。
反正我從來不是帶著要做她們朋友的心態來與她們相處。
這可以舉幾個例來說，當一個學生責怪我不應該打電話去她家，跟她家人提醒她在學校的偏差行為。我這時會冷冷地說：「第一，你搞清楚，我不是你同學。第二，我來學校是來教書不是來交朋友的。」
當國中生在公車上遇見我，我跟他們點頭微笑，但當他們嘗試過來要跟我聊天，我卻用嚴厲的眼神，請他們拉好車環，站在那邊別動，我說：「不然這樣很危險。」當然我是指在搖晃的公車上，沒抓好可能會跌倒之類的。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此後沒有人在我說話的時候，講一些有的沒的，我在班上決定的事情，通常就是決定。
先講這些也是為了要引出後來發生的事情。
菜鳥時代的壞例子
在教書一年之後，我居然又犯了當年菜鳥時代的錯誤。致命的、每個禮拜讓我痛苦不已的錯誤。今年透過以前同事的介紹，我接了一個家教，對方是私立女中高三的小女生。
她的爸媽都是大學教授，但是學生的學業成績卻不是非常理想。
由於聯考將近，每個禮拜五我總是固定去她家幫她補習。
除了我之外，她每天還有不同科目的家教，我其實都還滿懷疑的，這樣她會有時間念書嗎？
剛開始的時候，我當然想過跟學生之間的距離問題，但我認為既然是一對一教學，或許我不應該用對大班上課的態度對待她，我們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是面對面的，或許可以輕鬆一下，像個大姊姊就好，高三生活已經夠多壓力，連家教時都要戰戰兢兢，好像太累了。
於是我顯現出來的態度很和善，後來證實這是不好的開始。
學生覺得我很好講話，於是數學家教的時間搞不定，總是擅自主張地把我的時間跟數學的時間對調。又有好幾次，擠掉我的時間，拿去上數學。
我暗示了幾次以後，我的時段才又固定了下來。
但，又開始發生請假的事。中秋節的時候，傳簡訊來跟我請假。某個禮拜，因為國中同學會，她說她非常想去，又請假。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變成每個月她「至少」會有一次是突如其來的請假。她每次請假，我都想過下一次上課我一定要好好地說她，不然就非常率性地把工作辭掉吧。我跟我同事說起這件事，我同事說：「還是算了，這麼高的鐘點費，不容易遇到。有時候人還是要為五斗米折一下腰。」
她說這句話時，真的表演起下腰的動作，我知道她最近練瑜伽還滿勤的，或許我也應該去練習一下，讓自己的身段柔軟。更重要的是，如果一開始就硬起來的話，那我現在實在是不需要軟了。
上禮拜五，我已經在去她家的路上，再半小時我就到了。
然後我又接到她的電話。
我說：「我快到了。」
（妳不會進化到這麼臨時請假吧？）
她說：「老師，我的書包丟在校車上了。」
（抽抽噎噎地）
我說：「那怎辦？」
她說：「我已經打電話給隨車的老師了，現在我要出去找。」
我說：「那上課怎辦？延後開始還是怎樣？」
她說：「我不知道。」
（語氣有點急）
我說：「那我一個小時後再打給妳好了，如果妳處理好了，我們就繼續上課。」
我在她家附近的捷運站下了車，捷運站旁走一條街是夜市。
「這到底是第幾次被放鴿子了？」我忿忿不平地邊走邊想。
我在家教前總是會先來這條夜市，買晚餐去家教學生家裡吃。
而此刻眼前的夜市凌亂地在我面前展開，我又再度投入那燈火通明的懷抱。
因為時間非常地充裕，我必須在外面閒逛一個小時，所以我就把夜市繞了一遍。
逛夜市的心情應該是愉悅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也快樂不起來。
我強迫自己別再想了，畢竟書包丟了這件事情也是非常臨時，要是我一定也會非常著急。
「但萬一她是騙我呢？」剛這樣想，我就責備自己為什麼會有這個念頭，但不可諱言，我對這個學生的信任度的確愈來愈低。
一種另類的巫毒娃娃
我甩開問題，在腦海裡複習著我今天要跟她上課的內容，藉此轉移我對學生的怒氣。
我記得今天要跟她補充有關於美女的形容詞，上次在做題目的過程裡看到一些成語，發現這些成語，其實都來自於詩經的〈碩人〉，所以我把原文印下來，要解釋給她聽。
原文是這樣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首詩用了非常多的譬喻，而譬喻五官的喻依都非常有趣，需要講解一下，否則不太好理解，若不懂詞語之意，甚至會被文字拘限住了，而無法產生聯想。
我複習一遍之後，又覺得自己幹嘛這麼認真，這年頭，老師都不老師了。
靈光乍現，我決定要玩一個好玩的遊戲轉移我的注意力，我嘴巴喃喃自語〈碩人〉的原文，私底下挖空填字，來素描我的學生。
然後就變成了這樣：「手如雞爪，膚如杏仁，髮如米粉，齒如玉米，小眼小眉，巧笑嘻嘻，討厭兮兮。」
我在夜市裡買了雞爪、米粉、玉米以及一杯杏仁茶，在捷運出來的廣場邊，找了一個位置，坐著吃了起來。
我吃完以後，打了一個飽嗝，看看錶，已經晚上八點半，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學生沒有打給我。
我撥了電話給她，學生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有點著急。
我說：「找到了嗎？」
她說：「沒有耶。」
我說：「妳在家嗎？」
她說：「我在外面。」
我說：「那我們下次再上吧，今天也很晚了。」
她說：「嗯，好。老師你晚餐吃了沒？吃了什麼？」
我說：「還沒耶。」
她說：「那妳快去吃吧。」
我掛完電話，大笑，覺得心情舒爽很多。
大概是因為食物的關係，我剛剛實行了飲食治療。夜市街頭常常可見巫毒娃娃，聽說很受年輕學生的歡迎，我倒沒買過，經過的時候，會看一下。娃娃的樣式愈來愈多樣化及可愛化，聽說還區分成第一代第二代及第三代。
年輕學生買這些娃娃回去，難道是學電視劇看到的，貼上生辰八字，用針好好的侍候娃娃嗎？還是像香港電影那樣，用鞋子狠狠打上幾遍，讓娃娃受到懲罰。
我愈想愈覺得我剛剛那樣做，也算是一種另類的巫毒娃娃，但因為沒有偶像也無須扎針，倒是一種健康的無毒療法，只存在我的想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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