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5】 阮秀莉／司機手

圖◎王孟婷

◎阮秀莉

老來的父親長出一雙司機手。

父親沒有給我們時間就日復一日老去，每次回家，他又老了一些。沉默、黝黯的兩隻手，布滿了老人斑和鬆垮垮的老皮，像一件打了很多結的舊毛衣，過時地覆在雙手上。

讓我們擔心的是，老父的手指逐漸變形、彎曲，沒辦法扳回原來的模樣。手指漸漸捲縮，長成虯結的老樹根。我們紛紛猜測，風濕？帕金森？一直到兩手合攏起來，蜷曲的手指和手掌，恰似握住方向盤，於是我們看到了一雙司機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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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來的手指頭有自己的回憶，在老人家逐漸忘我的年紀，「我」悄悄地回來了。有什麼比握住方向盤的雙手更能夠標誌老司機的一輩子？

那兩隻手，走著老蛇的姿態，粗糙的黑皮，反射經常的太陽烤曬。夏天汽車高溫，鐵殼子曬得發亮、發紅，那是沒有冷氣的年代，是憑力氣討飯吃的年代，沒有排班，也沒有無線叫車，每個司機在大太陽下，在寒風中，緊盯著每個走出車站的旅客，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出要搭車的顧客，「要坐車嗎？」「鹿港、鹿港，還欠一個。」拉客的叫聲，此起彼落，混搭成一支站前曲。

父親本就少話，老去的父親話更少。我們匆忙趕著上學的時候，他已經出門；我們入睡的時候，他才又回家。夜晚已經非常疲累，但是他說「上班」的小姐特別慷慨，人也很好。長大後我們大概也都繼承了他笨拙的口舌，有一回從遠地繞一點路回老家，媽媽出去旅遊不在，父親和我兩人坐著、坐著，幾句話後，終究無話可說，就離開了。

父親離開，去到了司機的天堂，這個沒能補全的空白讓我很自責，所有來不及的話沒有去處。想念通常在騎機車回自家的時候來襲，行進中有一剎那的跳空，隨著記憶的小飛沙沒有預告地撞進眼睛，眼淚簌簌地流下，糊掉了眼前的馬路。

彰化火車站前司機搶客人，鹿港鹿港的叫喚已經聲歇力竭。多年前，步出火車站，還聽到一、兩聲叫客的吆喝，觸電一樣地打中心坎。出差到牙買加京斯敦，在車站讓人帶著併車講價的時候，心裡滿滿是三十年前台灣的喧鬧和浮動。

過往，無時無地不在。

是不是每個老司機都有一雙司機手？我們只負責上學讀書，和父親周遭的同業，沒有來往。開車辛苦地勞作，有的落入賭博喝酒，有的轉業另外發展。沒有自家車的時代終要落幕，老計程車行紛紛黯然收山，父親隨著計程車業起落，靈魂的印記，肉身的雕塑，最後就是一雙司機手。

父親最後的姿態，穿著西裝，兩手安詳地交疊。雙手終於鬆開了？我們都忘了去看仔細。那一雙司機手，是他最深刻動人的表情，骨雕肉塑，握著一輪看不見的方向盤，裝著我們一車子家人。那手，一直沒有放下來。●

【評審意見】

勾畫 ◎李時雍

將對父親的思慕，追憶的悵惘，凝聚在一雙手上，那雙獨特卻老去的駕車的手，作者勾畫了一幅在歲月中照料家人的司機父親形象，也牽引著時代起落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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