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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古乃方／植物野獸 － 3之3
圖◎吳孟芸
◎古乃方 圖◎吳孟芸
北北站起，椅子讓給安。要他坐好，換他的即興特調。安倒入他那浸泡著蝸牛、北北的頭髮、蜥蜴尾巴、貓毛、腳踝皮屑的酊劑。他幾乎是瞇著眼睛，隨手抓香材，不測量ml數，把燒杯當做潑墨畫，隨性添加。桂花加入時，香水還是透明帶微黃。天竺葵加入的時候，是淺淺的藍色。紫羅蘭葉加入時，整個燒杯變成了湖水綠色，氣味很濕，像是暗藍綠色深湖跳出一隻青蛙。燒杯裡的花，各自聚錯，又各自別轉。安目不轉睛。最後升起一股病態的綠色蒸氣，像火山洩氣。
北北拿出一公升的錐形燒杯，把這兩個燒杯加在一起。
調完香的光線濃稠，像痰。恐怖代謝後是怪美。調香桌上投影出的氣味畫面如此具體。野獸般在深林裡狂奔，身子掃過灌木叢，沾染了桂花和露珠，他擠碎了很多植物，綠草揉擰過的氣味鮮甜又帶血。天色未亮，野獸、植物和露珠滾動在一起，那樣的渾沌，如盤古開天之際。
北北好像記起來為何成為調香師了。是那份我偏不。偏偏客人可以隨著商業浪潮買著香奈兒、Jo malone、Dior的香水，但就是有個人偏不，偏不要一進到捷運就聞到漫天女人都同個英國梨和小蒼蘭，偏不要一脫衣服就要唱著I only wear Chanel No.5，偏不要一樣，要怪美，要奇幻，要全世界僅有一瓶的獨特盛放。因為那才是簽名香的真諦。
正因如此，北北在這氣味的世界裡活了下來。她可以做自己，她再怪也不會被討厭，反而被國際追捧，說她是亞洲niche perfume的代表。北北，無論是恰北北的北，還是台北的北，香水圈的人都知道她。
安也是這樣怪，她才可以待他如人，他不僅是黑猩猩而已，更是調香天才，浸泡動物屍體的大師。雖然最近他讓她感到害怕，但又何妨呢？他們已找到一起工作的方式，這樣就夠了。
整個工作室被植物野獸的煙霧給籠罩著，他們把漏斗架在隨身香水瓶嘴，倒入香水，旋緊噴頭，準備帶到通風的地方嗅吸。安出門都不喜歡穿鞋子，北北說你至少要穿個厚襪子，跌倒的時候才不會插到釘子。但現在他們都不想管了，只想穿上植物野獸，去森林狂奔。久不見陽光，陽光像鞭炮嗶嗶剝剝炸裂。手拿著香水對空氣噴，一下樓梯，管理員又繼續問：「魏小姐，又有住戶反應二樓走廊都是……」「太香嗎？」北北燦笑。「安調的。」北北朝管理員臉上噴。
跑。跑過無數巷口，這是頭一次北北和安在白天走往象山的方向。管他的指指點點，管他的路人手機二十連拍，管他們的垂手模仿，管他們的尖叫，剛調完香的他們只感覺自由。
入口處，北北對著高處的階梯噴灑香水，向前幾步就會走進香水雨中。北北彷彿前方有人領著她，一大步優雅向前。安像個久沒散步的小獸，快步地走上去。雨，不，香水分子，就這樣落在他們的頭髮、肩膀和身體的每一處。安乾燥的毛髮泛著水珠，淺褐色的眼珠因太陽的照射如紡錘，他興奮奔跑，以一隻成年黑猩猩的樣子。
汗水和植物野獸的混音迷人，前調的桂花、天竺葵散去後，身體上留著的是雪松和香楠的氣息。像是走進雪松木搭建的sauna小屋，清水澆淋，木炭嘶嘶，汗水甦醒。細聞，有股柔細清晰的青草香，屋外的野獸在叢林中奔跑，擦撞的植物擰出汁液，在皮膚上滑行。他們一起跑，這瓶植物野獸讓他們興奮，像是個酣暢的導管，連結著安的野和北北的詩意。北北總是擅長用氣味經營意象，讓人穿上她的香水，就能置身在遠方的情境中，還能反覆觸摸那空間的氣味纖毛，甚至有光影和音樂。而安身上的野氣是滾動的，無法只是置身在某個遠方的風景，氣味像海浪一波波席捲。植物野獸融合了他們兩個的長處，也讓人獸的邊界消融。
樹和樹之間漫著金光。快樂的時候，爬坡一點都不喘。快到山頭的時候，安好像不見了。他會不會跌倒了？或者是找到回家的道路？每次調完香安都會很餓，或許他跑回家煮烏龍麵加蛋吃了？北北有許多念頭閃過。
北北找了一顆石頭坐下。看著一○一還有在天上快速飄動的雲。她想著那個試圖想把安悶死的晚上，安是否讀到她的意念呢？不，不會是讀，他總是能嗅聞到她心中的想法或是情緒。難道是這樣，隔天他才用鐵尺刮她的腳踝準備做成酊劑？或許，安早就恨她成為他和世界的中介，可是安不想，不想用任何一個人的標準來理解世界。而他無法脫離，但又不想回家。關於家，安總是不說，更別提他的黑猩猩家人，每當北北不把他當成同類，他就會狂吼。
但植物野獸是所有作品的高峰呀。他們得繼續為了藝術合作和犧牲，哪怕是恨，也要轉化，這是氣味教導他們的道理。
她聞到了濃烈香楠，電線走火的氣味，聞到就該逃。但這是植物野獸的前味呀，是那個晚上在安身上聞到的味道，屬於危險屬於野性屬於男人。身上的香水已經走到後味的青草了，但怎麼又回到中調的香楠？或許是這瓶獨特的表現，前中後恣意倒敘，是嗎？記得植物野獸，香楠只占5%的香材濃度，會像現在這樣撲天都是嗎？北北感覺到熱氣從背後襲來。
一轉頭，安從樹叢裡鑽出，四肢著地，眼神裡帶著成年黑猩猩的銳利。他低沉嘶吼，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如磨好的刀，北北覺得這不是安，這只是一隻發瘋的野獸。安躍起，北北後退，但安仍成功咬住她的腳踝，北北抽出藏在靴子裡的瑞士刀，朝他的脖子刺去。
鮮血湧出，安倒地，玫瑰草的尾韻浮起，是曾經安調過的鮮血香水氣息。他那毛茸茸的手仍握著她的腳踝，似乎想朝麝香再一釐米的靠近。溫熱的安，身上散發出龍捲風般的狂野體香，北北站在中心，這是她從未聞過的氣息。
她因迷惑而瞪大眼睛，確定眼前嗅聞的是安。時間因為被氣味撩撥而暫時停止，她聞著安生命最後的香氣。褐色眼珠是龍眼木，毛髮的油脂是堅果油，腋下的汗水像海風，關節處有蛇麻草的氣泡腥騷，腳掌是紅土混合著茉莉。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親密，第一次這樣被安充滿，捨不得體香有任何散逸。但當氣味淡去，她發慌，想著心中的天才調香師，不能就這麼死去。北北把安揹起，下山時已天黑，七月是茉莉的季節，空氣灑滿花的體香。本來他們說好，夏天要一起去採摘茉莉，把花鋪在塗抹冷豬油的盤子上，讓花在沉睡中慢慢死去。換花，撒花，重複十幾次，直至油脂吸飽香氣。
回到工作室，把安平躺在鐵盤上，用豬油裹住他身上的野蠻香氣。沒有人會知道，植物野獸香水，最後1％的祕密。
那年，北北的植物野獸和Monica調的東方美人，都入圍了AOA決選。她們一起飛往邁阿密，Monica還澄清粉專被駭事件不是她搞的鬼，還願意贈送一公升的烏龍茶原精來彌補誤會。北北想著她真是個綠茶婊。
主持人宣布冠軍時，Monica抓著北北的手腕，默默念著東方美人東方美人。但最後得獎的是植物野獸，北北站起時全身發抖。當掌聲漸弱，主持人朗誦評審的讚美：植物野獸體現了香水活在時間裡。出生帶著花香祝福，青春小獸從燃燒的森林中跑出，擦撞的植物在皮膚上滑行，擰出了青草汁液，老年仍充滿頑皮綠意。前中後調，豐富、均衡又帶著新意。冠軍要上台發表感言，北北完全沒有準備，她只是一直說謝謝，謝謝，謝謝。
得AOA，了卻北北被世界看見的心願。但她再也沒有新的作品，只是每天看著浸泡安的酊劑一點一滴少去，生怕會永遠失去這樣的狂野香氣。夜晚，她會爬上象山，頻頻回頭，期待黑暗中出現一雙黑猩猩的眼眸。北北的身上，總有著白花和一些不明所以的香氣，她知道那不是茉莉，是在碎花盆旁的黑猩猩尿液，帶點濕潤蝸牛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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