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離畢華／氤氳手火籠

圖◎盧兆琦

◎離畢華 圖◎盧兆琦

許多事情的感受都是相對性的，譬如：溫度。居住西部平原南部海港城市，夏天時覺得海風涼爽；冬季時海風若加上北半球冷鋒南下，真也覺得冷。感受到冷了，這時有各式厚薄冬衣可依著氣溫穿戴，回想十歲之前家在中部山區，遇上的冷才真叫做冷，冷的最高級是稱之為嚴寒吧？

我卻不覺得冷。倒不是家底豐實，備有各款防冬衣物，而是滿山滿野跑跳玩耍哪知道個冷？父親在電力公司當一名技工，業餘還要照顧兩區香蕉園和一圈豬仔；母親更是操勞，除了香蕉園和豬圈以外，還有一畝菜園，和一群孩子。冬天的時候，還要將傳缽似的舊衣一一補綴，以便大傳小，可以多塞一、兩件在身上抗寒。母親從清晨浸泡在冷冽的水裡洗滌燒煮，不只為九個小孩燒煮餐食和準備便當，還要煮上一大鍋的地瓜葉當豬食，忙完家事上蕉園，除草施肥砍葉子立竹竿忙到烈日當空。你會認為「除草施肥砍葉子立竹竿」看似繁雜其實不難，但是，你若知道施肥施的是人肥，要從家裡的糞坑舀出，挑上一段路到蕉園，沿途要忍受鄰人冷嘲熱諷、掩住口鼻露出鄙夷臉色；砍掉枯黃的蕉葉時，要提防時不時竄出青竹絲或其他蛇類；颱風來臨前為了預防無有實心的香蕉樹幹傾倒，要用竹竿來支撐，支撐要牢靠就不能只將竹竿架在蕉幹旁地面，而要舉著二、三十公斤重的大型錐子，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樁出窟窿，再將竹竿插入，而後回填、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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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雖然溫度高，但在綠樹巨木環繞的山村，還算堪忍。一到冬季，一陣陣北風颳得人似被刀削，卻又無可奈何：總不能多塞幾件破衣禦寒，一身圓滾滾的是要怎樣勞動呢？

住在對門的蘇太太就說：「阿漢嬸，那麼冷的天妳嘛多穿幾件。要不提個火籠也比較溫暖啊。」

不畏寒冬也要天天穿門過戶閒磕牙的蘇太太提在手上的火籠，竹皮編成一個直徑約十五公分附把提籠，籠內置放一個小瓦缽，缽內放上幾小段燒透的木炭，雙手提著暖手，似乎通體也跟著暖了起來。雙手提著火籠要怎麼做事呢？著實是坐著的不知站著的辛苦。

貧賤夫妻並不都是百事哀。父母看著跟自己苦捱著日子的兒女平平安安日漸長大、看著蕉園香蕉花結出累累香蕉仔、肥肥的豬仔賣出好價錢、菜園子的蔬菜瓜果多少也換了幾個銅板，這樣就可以對未來的苦日子樂觀起來。尤其父親，輪值上班本來就累，他卻能在下班的山徑上哼著他自己才聽得懂的曲子，一邊摘回野生百香果或蛇莓，有時甚至是不知名卻滿好看的花花葉葉，到家後，喝口茶末泡出的茶，繼續在蕉園勞作，埋頭苦幹。這天更是浪漫起來，體貼地、也不怕母親叨念浪費錢地替母親買了一個火籠回來。果然惹來母親一陣好罵，父親說過年時比較閒就可以享用了啊。

樂天派的父親難道不知道母親每逢年節更是忙碌嗎？要用石磨磨米，磨米之前要浸泡米，然後提到長板凳上用一根挑糞用的扁擔壓住，兩端繫緊，滴盡水分。接下來要用煮豬食的大鐵鍋蒸一大籠甚至兩籠的年糕、要印紅龜粿、要搓湯圓，紅龜粿要放在事先從蕉園摘回來的蕉葉上，洗蕉葉和依著紅龜粿剪出橢圓葉形自然是我們這群猴仔囝。要煮年菜、要拜祖先拜天公、要送神、要……要做的事情可多了，什麼時候得空提著火籠烘暖那雙龜裂的雙手？

野徑上的長草結過幾回霜、蕉園周遭野生的櫻花桃樹梨樹紛紛開過又紛紛謝落都冷過幾回了，也少見母親坐下來提著火籠喘口氣，那只火籠竹皮依然泛著溫潤的光澤，籠內瓦缽一層薄薄的灰上面也沒有幾粒炭屑。

暈頭轉向的母親瞅了個空好不容易坐下來休息，一眼看見米缸旁的窗台上那只依然簇新的手火籠裡插上母親喜愛的青松、桃花和李花，兀自富富貴貴地過起年來。母親看著看著，心裡暖著，露出少見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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