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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何叢／李康生
圖◎阿尼默
◎何叢 圖◎阿尼默
雨打窗葉，他的視線落在見與不見、有物與無物之間。雨藉著大玻璃，打在他的頭上，臉上，和身上。短白衫短褲，坐單人沙發，他像會呼吸的靜物。不，有時甚至沒有呼吸，只有眼神釋出魂。魂若有思，是空；若無思，也是空。空是另一種現實。生命純粹成一個狀態。純真與渾沌與矛盾與孤寂與禱語與歎息與無奈，調合成一個色，色即是空。
大千虛空，魂挾著身體在溽夏雨聲中游離。是一種空定的、騷動情緒的、又鎮撫人心的游離。如此五分鐘，十分鐘。如此，也是一日。這便是他在《日子》裡的開場。
（我們的日子呢？昨晚做夢了。）
同時從圖書館借來的，是94年的《愛情萬歲》。他打領帶，穿土橘色外套，走近超商裡邊僻牆角，圓弧鏡面照見他，濃密烏亮頭髮，光華嫩氣臉龐，厚唇閉合，用比一般人慢半拍的速度，抬頭瞅鏡，捋了幾下頭髮，也就那一捋，他就流進了五十，百年對折。
五十，還有腴麗蒼涼的繁花之情嗎？五十，他像看盡血和肉的灰境極限，懂得馴養欲望，也已不再單戀。他完成了哪吒割骨還父，削肉還母，以蓮花身子重生的圖像。他接納了自己血氣衰減的身體。即或，他還渴望另一個身體的溫度所帶來的安慰。
也僅僅是短暫安慰了。從前，他看陳昭榮的那種眼神，既無辜又曖昧，是近在咫尺卻又穿越千山秋水而不可得的遙遠，是同極磁石中被排斥卻又異常想試圖模糊、甚至與之親近的強烈力量。那種不自覺的眼神是追隨恆星的星辰，是離不開又逃不出去的信仰（距離是命運，墜入是幸運），無須拉扯就已百般悱惻煎熬，令人心痛的不安。
（夢中人總是不該愛的。）
所有不安，最終都被寂寞收服。如何說桃花來？桃花何在？水月深處深處最寂寞。大抵《你的臉》之前，他都被一種不可抑止的荒涼所充滿。無論怎樣看，都看見一隻男人在水氣勃勃的城巿角落，一面生活行走，一面迎向一種內心伏流千條卻無為的、吐出乾涸的充滿。
明明在那麼濕的地方，像潛入河流裡那樣地濕，卻也乾渴得連哭都找不到一把眼淚。身體那麼痛，那麼乾，就算裂破一個洞，也摸不出人與人連結的現實出口。夜遊神走過亞熱帶樹叢，月色飽滿，像一盞水燈，他想起亡者，卻不知誰問了幾點，人好不好。
終曲不散的，終究只有光影傳奇，踽踽獨行的才是人生。最卑微的肉身，如天邊一朵雲，也能掀動蒼茫，顛倒夢想，任豐甜汁液流成乾燥沙漠。霧霾越境，有的人一直睡，有的人不能睡，有的人在深夜躁熱街角撿了陌生人回家來睡，誰也不想一個人睡，誰都睡成黑眼圈。
（世上多少寂寞的身體，只能夢裡交纏。）
惟有一次成家，帶著孩子外出，貌似郊遊，實則成了流浪狗，寄生在飢苦的人間邊緣。夜幕沉重，孤寒嚙了心，他就嚙高麗菜，千吻百吻（像吻一個人），輕咬瘋咬（像咬一顆頭），咬出殘忍的滿江紅。
東京夜行，無人無眠，亦無人不在無眠裡。人車匆忙，是他著一襲赭紅袈裟，光頭赤腳，極緩慢，行走天橋；冬冷，是他在澡堂看見嬰兒般光滑剔透的伊的身體；躁熱，是他在桑拿室汗如雨下。水裡霧裡，他們短暫相遇，重疊折影。共浴中，他的每一隱微呼吸，都在衝撞修行關口，五臟六腑全在瞬間焚城傾頹的邊界上，卻完全不見聲色。
只有他看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嗎？行者無疆，不，行者一直走在邊界上。（天橋即是隱喻。）最危險的情欲，最大的壓抑。最浮動的渴望，最深的修行。最艱難的道路，最虛無的幻影。日本，台灣，馬來西亞，都是島。島的邊界全是深淵。
（人的深淵。）
（那年，古都有雪，雪中有溫暖的雙手，有濕潤的乳舌。樂園也是一座孤島，大島小島，沿線走上十遍百遍，終究要跌進去了，是嗎？）
（難道那真是夢？）
不知何時起，他不說話了。遲頓的語速，含混的口條，再用不上。只要用臉。無論抬頭低頭，每一張臉的後面都是蔡明亮。三十年，他用他的臉，演蔡明亮的心相，演蔡明亮的情歌，演蔡明亮的虛空與虛無。（抑或呈現觀眾內心赤裸的圖景？）直到那天，他獨坐鏡頭前，什麼都不做，只是讓光打在臉上，久久，對鏡無言。
一張過了五十的臉，一張臉的特寫。這一刻，久久一刻，他不必演。他就是他自己。他用他的臉「演」他的五十。他只是一個人，一個中年眼袋正在鬆弛的人，一個突然來演電影、生過怪病、拿過獎的人。他在鏡頭前想什麼？回望己身際遇，或者思想人和藝術的關係？凝思命運造化，或者細看時光斑駁畫面？他第一次直視鏡頭這麼久，且只要呼吸，平靜自然地吐納。無音。無聲。無對答。一切，只剩下臉所記載的真實。讓時間自己說話。讓時間自己表演。時間在那張臉上所說的，就是戲。
就是人生。
就是生命頓挫悲喜流轉所要昇華飛入的無。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一切都在眼前，卻也成風而去。
（看見阿嬤，看見阿爸，看見熟識與未熟識、離去和未離去的人，一張臉疊著一張臉，虛實浮現許多張臉。好久不見。竟能這樣相見。）
（看見自己。）
（但你在臉在哪裡？）
（像反覆回轉的鐘面敲響一個名字，人間億萬次生死，如何才能找到一張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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