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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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鍾鐵鈞/笠山,好家在 - 3之2

2023/06/08 05:30

圖◎徐世賢

◎鍾鐵鈞 圖◎徐世賢

南下的復興對號夜快車奔馳在黝黑的縱貫鐵路上。

車廂內,雖然趕著放年假的南返人潮把走道擠得轉身都困難,但是鍾智祥因為拜託錢阿姨買到的是靠窗戶的座位,而得以小寐一陣。

凌晨一點十分,鍾智祥微微睜開眼睛,先把大夾克拉到肩膀蓋好,再用左手按摩輕揉著被「四十燭日光燈罩紙盒」壓迫而微微麻疼的脖子右邊。按揉一陣後,又輕輕小角度旋轉了一陣脖子,接著稍檢視一下放在前面座位末端斜斜伸向置物架的日光燈罩紙盒,發現沒有任何變形才放心。

日光燈罩盒內所裝的是房東姚叔叔家,多年前買來休閒時射鳥的四點五空氣槍。只是台北市的各項建設就像雨後春筍般,已經愈來愈沒有玩槍的場所了,所以姚叔叔希望他能幫忙解決問題,把槍帶回鄉下去自用或送人。雖然他深信隨時都把彈弓掛在脖子的小弟勇祥必定會喜歡,但還是先寫信探問了一下。他當然不會猜錯,勇祥已經多次寫信問他什麼時候要帶槍回家了。

帶槍回去是不成問題,該怎麼帶回去才傷腦筋。即使空氣槍沒有被列入違禁品行列,但是從台北到美森的路途有幾百公里,還必須轉好幾趟客運車,總不能直接帶著上路吧?他是想了好一陣子才想到用四十燭日光燈罩紙盒裝的。

車子前行著,轉頭望著窗外遠方快速後退的燈光,鍾智祥心思無意識地慢慢飄滾起來。暗夜,陽歇陰盛,是鬼怪的活動時段?人死後的陰靈就只能暗夜出現?他感到一陣激盪,微張的眼睛汩出一陣陣淚水來。

「阿仁……阿仁……」他輕輕呢喃大弟鍾仁祥的名字:「顯靈出來跟這不肖的哥哥感應吧!你是怎麼走的?為什麼要走?你可知道大家多麼傷心?尤其媽媽的心幾乎破碎了。」

上上個月,里長、鎮公所兵役課長,陪著阿仁在外島駐守部隊的長官來到家裡,帶來的竟然是讓全家絕望幻滅的晴天霹靂──送來仁祥的骨灰罈。

這……再過幾個月就要退伍的仁祥、身體最健壯的仁祥、全家希望所在的仁祥……竟然以骨灰罈的方式從外島被後送回來?而死亡原因竟然只是:「在埋伏哨踏到地雷,共有三位士官兵傷亡!」

想到這裡,鍾智祥的眼淚像是開關壞了的水龍頭般流個不停,連鼻水也被帶出來了。淚眼模糊中,雖然他的理智知道火車上絕不是流淚哭泣的地方,但是心底那股憤懣悲慟已被引爆了,他已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只能雙手緊抱著日光燈罩盒,並奮力控制著不要哭出聲來。最後,為免引起其他乘客大驚小怪,他乾脆用大夾克從頭部整個覆蓋下來。

既然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就讓淚水一次流個夠……

他只希望淚水真能帶走失去仁祥的那種傷痛與哀悽。

就因為仁祥是健壯的、勤勉的,各種田事勞務都熟稔,所以仁祥跟家裡的希望是連在一起的。仁祥的死,當然讓全家痛斷心腸,母親更哭到數度暈厥。

母親的心理負擔是可想而知的,因為父親在跟文友的通信中曾經寫道:「現在我在這裡,是既沒有地位、沒有財產、沒有名譽,也沒有朋友,好比是被綁起四肢擺向一群忿怒的群眾。他們要罵我是背德者也好,罵我是敗家子也好,或者是罵我殘廢者也好,那都是他們的自由了,我也準備默默地承受一切。」這是父親多麼沉痛的感慨呀!

是的,任何先覺都寂寞,只因為父親挑戰了「同姓不婚」的傳統束縛。其實,母親應該是姓「楊」呀!哪裡會同姓?即使同姓,又哪裡有血緣關係?

可惜!在那只有大窮與小窮的年代,祖父──外縣市來的有錢人,本來就容易讓地方妒忌側目了。因為祖父不僅有買山開闢農場的事實,還被宣傳為透過日本政府強徵民夫來奉工開路。其實,原本就該開路了,而且道路也方便了尖山地區數十甲農作物的運送。還有,祖父對待工人及鄉親非常好,好到被連褒帶貶說成「大番薯」。對!祖父釋出的善意動作,是有化解部分猜疑妒忌;然而「見不得他人好」的人類劣根性,終究讓人們隨時都在準備著「看他人出醜」。

於是,父親及母親的相愛,就很不幸地成了鄉民久等的機會。首先,他這長子的休學及駝背被大肆批論,再來則把父親的住院療養說得很難聽,甚至連祖父的農場收起來都被議論。

母親哭到暈倒,琴瑩也哭得淚眼婆娑,全家更是愁雲慘霧……但是,仁祥的死固然像是希望幻滅,可是就代表家庭會「惦惦沉」嗎?不會的!一向堅貞卓絕的母親咬牙發誓說:「火要人點著,人要人奚落!」又說:「臨死要喝三碗麵湯!」沒錯!傷懷會哭,但那只是悲憤的發洩;沉重的打擊終有消腫時,人們的奚落也更容易成為激憤的墊腳石。他,還有弟弟勇祥及妹妹秀雲、秀霞,他們會全家團結一起努力做給人們看。

「阿智,你最大,愛做好樣仔分弟弟妹妹看,拿出志氣了。你爸經常講『天冇絕人之路』,冇毋著!上天一定會留一條路分人行,假使門打毋開,必定還會有窗仔可以爬。」承霖伯在幫忙處理完仁祥的骨灰入塔儀式後,騎腳踏車載他到客運站坐車回學校的路上鼓舞他:「阿仁介事情,大家都傷心,但係冇法,命!必定有我們看不透介因果牽連。我們能夠做介係做任何事情都愛對得起自家介良心,不好有害人介想法。假使你做事都由善念出發,承霖伯就敢斷定你這生人會順順序序,名聲愈來愈好,隨時也會有蓋多貴人出現來??手(幫忙)。你這擺歸轉台北,好好讀書,假使以後有麼介冇辦法解決介事情,記得來尋承霖伯,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必定會出力幫忙。唉──!」

承霖伯突然長歎一聲:「你爸爸過身、你介圓身駝背,今下又再堵到仁祥出事情,你屋家真實多災多難呢!命啦!不過,劫難應該過了;也真難為你媽媽能夠撐過三擺大劫難。假使春香冇離開,至少可以安慰你媽媽……當然啦!你一介人在台北奮鬥也蓋辛苦,好在,剩一年就畢業了,等到你教書賺錢,日仔就會緊來緊春光……」

承霖伯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客運站已經到了。

鍾智祥擦拭一下淚水,想起不知在哪裡看過的格言,意思是:「愛,能激發人性善良面,也可創造甜蜜回憶,更讓世界產生前進的動力。生活得最有意義的人,並不就是年歲活得最長的人,而是對生活最有感受的人。」

是的,時間過得真快,仁祥過世已經幾個月了;他必須懂得愛並珍惜愛!可惜他的愛──春香……他的思念情緒被勾了起來。

承霖伯說對了,如果春香沒離開那就好了……

春香……也許真是上天特別派來的天女呢!

想到春香,鍾智祥聯想起了他的創作生涯。他是從父親過世那年,也就是他二十歲那年開始發表文章的。他一直很不服氣,父親的作品明明不輸給任何一位名作家,偏偏卻被埋沒到貧困鬱卒一生。可能的話,他想接續父親的文學路,他要替父親出口氣,讓父親的作品得到該有的尊重。

「阿智,你最大,圓身又毋好,爸爸最愁你。」鍾智祥想起父親臨終前幾天的父子對話,父親是喘著氣說的:「他人家圓身好,只要甘願做苦工都賺得到飯來食,你介圓身連做細(事)介本錢都冇。唉──!你敢有想過高中畢業以後,愛做麼介冇?」

「有啊!」他毫不遲疑回答:「我想愛寫作。」

「寫作?」父親一愣:「你介人生才開始,你想做麼介都可以,但係絕對毋好再行寫作這條路。寫作有麼介好處呢?聽爸爸介話,你把爸爸介文稿全部拿去燒掉,我們屋家今後毋好再有人寫作。」

「我毋燒!我嘛愛寫!我愛寫到分大家人都認識阿爸。」

「毋好恁執毋聽話,阿爸毋會害你。寫作真實冇好處,阿爸一生人就係寫作才麼介都冇賺到,也因為寫作才會今哺日造成屋家恁壞過日。」

「但係阿爸蓋有名,寫作會出名。」

「毋著!寫作冇一定會出名。就算出名,也不一定賺得到生活所費。」父親的神情頗為焦急:「你一定愛知淨出名係冇用介,根本換毋到飯來食。一个人係冇飯好食介時節,麼介理想都係冇效。」

「……」他不忍父親的喘息而沉默不答,但眼神是堅定的。

「係你一定愛寫……至少答應阿爸,係愛行寫作這條路就毋好討姐仔(太太)。」父親以憐愛又不捨的眼光看他:「你愛吃苦係你自家介事情,你介姐仔同細人仔冇跟你吃苦介責任。」

「我可以尋頭路啊!」他終究說出了心裡規畫已久的理想生活方式:「也可以考大學,等畢業以後再教書,像阿政叔一樣教書兼寫作。」

「係考得上大學,靠教書生活當然最好……」父親又是一陣猛喘:「但係生活並毋係像你想像介恁簡單。寫作……」

鍾智祥完全了解父親不贊成他寫作,並要求他寫作就不要結婚的心情。或許真是文人的悲哀!父親拿身家性命寫了一輩子,每篇文章他都看過,跟時下的任何名家作品比較,內容不僅毫不遜色,根本就是更為鏗鏘有力,表達了人性尊嚴、生命價值;尤其寫景敘事的功力,太精采了。可是只因為文章內容「不討好當局,非時勢所需」而得不到發表園地,即使得到過國家最大獎,作品仍然得不到該有的對待及出版,最終淪落成貧病交迫的貧戶。如果不是母親堅貞卓絕,辛苦挑起擔子,家庭早就散掉了。父親有過這些椎心泣血創痛,當然會不要後代再步他後塵。別說父親不甘心,他也滿懷憤慨,不過他深深知道母親常說「餓雞不怕打」這句俗語的含意──凡事都得先顧好肚子。所以,他始終認為「只要有固定工作讓生活能溫飽,父親必定不會反對他寫作或組織家庭的」。

娶妻生子……對!「漂亮的女孩似鑽石、賞心娛目;賢慧的女孩卻是寶庫、貽惠無窮!」鍾智祥突然想起了這句話。儘管父親反對他寫作,但春香卻贊成他的創作想法,也鼓勵他走這條路。(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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