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李金蓮／許老師的閱讀史 － 3之2
圖◎阿力金吉兒
◎李金蓮 圖◎阿力金吉兒
3
她父親外面的女人打電話來，通報父親的死訊，突發性的心肌梗塞，送往醫院已來不及。她媽媽面無表情，以堅決的語氣，告訴電話裡她恨了半輩子的女人：「他是我的男人，就算死了，也是我們許家的事。」
做頭七，師父到家裡誦經，女兒女婿外孫齊齊跪地，反覆地祭拜與誦念。中途，小安向陽台張望了一眼，大喊一聲：「曇花開了。」沒人搭理，大人專心念經文，《地藏菩薩本願經》。
誦一段後歇息，她姊姊和姊夫站在落地窗前，看已然盛開的曇花。姊姊問小安：「你看著曇花張開嗎？哪一朵最先開？左邊這盆、還是右邊這盆？」
「一起開的，我親眼看見。」小安回答。
「同時一起開花？怎麼可能，太神奇了。」姊夫說。
她媽媽端出乾麵和味噌湯，立刻皺眉不高興，怨聲地說：「這像是在辦喪事嗎？欣賞起花來了，妳爸屍骨未寒哩！」
姊姊回了一句：「曇花不是爸爸種的嗎，爸爸在跟我們說話。」姊姊說完就吐了吐舌頭，深知惹毛了媽媽。
一場頭七做下來，耗時五小時，大家都累了。師父也累了。姊夫好奇問師父，以後每個七都花這麼長的時間嗎？師父講解做七的規矩，看喪家的意思，也可以省略偶數七，只做單數七，現代人忙碌，近來已有愈來愈多家庭只做單數七。姊夫轉頭對姊姊說：「那我們也做單數七吧？」姊姊立刻同意，聲稱：「這樣好。」又悄聲地跟許老師說：「爸爸離開家這麼多年，感覺他早就不存在了。」
但她媽媽卻啪地一聲，一巴掌重重打在茶几上，憤憤地說：「以後我死了，也這樣對待我嗎？」想想又說：「我把他搶回來，就是怕落人口實，落那個女人的口實，說我們不盡心，虧待了他。」她媽媽流下了眼淚，是恨的眼淚。
在場的人怔怔然，面面相覷。小安乾脆打開了手機，埋頭下去。
送走師父，她姊姊拉著姊夫和小安要走。突然想起了什麼，在櫃子裡找出剪刀，轉身到陽台剪下了兩枝曇花，回頭對許老師說：「曇花補肺，我帶回去，給妳姊夫蒸冰糖吃。跟媽說，照她的意思，就做滿七七吧。」
家裡安置了神主牌位，晨昏一炷香。隔著落地窗，許老師靜靜聽著窗內的動靜，她媽媽穿著拖鞋踢躂踢躂走過來，滑動打火機，點燃香火，敬拜三下，轉身離去。
落地窗嘎地一聲，她料想不到媽媽會推開窗，踏進她的世界。媽媽靠著她，以和她同樣的姿勢，身體略微前傾，兩手跨在欄杆上，瞭望遠處的公園。
她們沉默了半晌，媽媽問她：「妳到底在看什麼？看公園裡的人嗎？」她照舊沉默，不是賭氣，而是無言。她媽媽可能以為，這個性情奇怪的女兒，老是用不吭一聲的方式，向她抗議，懲罰她。但她從未想過要懲罰誰、不原諒誰。
十月初，傍晚有些風涼。風是從公園那頭吹過來的，她們沐在微風吹拂下少有的平靜中。她媽媽突然冒出一句：「現在反倒平靜了。」
她轉頭望向媽媽，眼睛裡必然是散放著迷惑，以致她媽媽尷尬地低下了頭。但媽媽明明想說話，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道：「好像身體變成一個大窟窿，空掉了，反而就平靜下來了。果然是，世事一場空。」
接著，母女倆停頓在前傾的姿勢，靜靜倚靠著欄杆。她媽媽繼續說了些話，撩動著習習晚風，許老師覺得該回應母親，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總是這樣，掙扎了半天，終於開口：「死亡，是生命的另一個稱呼。」
怎麼會在她媽媽盼望她說句話的時候，說得如此唐突呢？她往前推想她們之間的交談，應是媽媽提及了父親的死，死亡帶來的世事空茫，也可能是她忽然想起讀過的某一本書，在彼此交錯的語境下，她脫口而出。那麼，她究竟想跟媽媽說什麼呢？她明明想寬慰媽媽受盡的苦楚，是啊，在時間的洪流裡，從一開始就注定賦歸虛無，所有的情愛最後都化為塵土。但這算是寬慰嗎？許老師自我質疑起來。
4
多年後，「世事一場空」這句話，她的姊姊又再跟她說了一遍。
她按了姊姊家的門鈴，小安來開門，年輕的臉龐，唇邊和耳根多了些許悲傷的鬍渣，是個漂亮的男人了，許老師心裡這麼想著，自然又想起了姊夫，小安模樣長得像爸爸，個性倒是像媽媽，大而化之。小安領她進臥室，說媽媽心情尚未振作起來，拜託阿姨勸一下。小安應該知道她無法勸說什麼的，她是個沒有言語的人，能說什麼好。
姊姊裹著毛毯，斜躺在床上，像生病的人。見了她，先問：「給妳姊夫上香了吧？」她意識到日後到姊姊家，上香成了入門的儀式，她得學會。於是轉往客廳，上了香又再進來。
她坐在床邊，四處張望這失去了男主人顯得空蕩的房間，她的目光落在化妝台上方，姊姊和姊夫合影的結婚照，一個英年壯盛，一個豔美如花，兩人含情互望，眼波如水般透明，整幅照片，好似時間停止於此。忽然，許老師發現姊夫的唇邊，微微掀動，彷彿正說著話，她心裡一陣激動，差點哭了出來，便趕緊轉開視線，說：「媽媽滷了豬腳，放在廚房，給妳和小安。」
她原以為姊姊胃口還未恢復，萬一又讓她提回去，未料姊姊說：「太好了，我好餓。」
姊姊讓她去煮點麵條，她想吃碗豬腳麵，「也給小安煮一碗吧。」
這讓許老師稍稍寬了心，她姊姊想吃東西了。她很想跟姊姊說，是啊，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但她沒說出口。事實是，她自己的心情也飄浮不定，如何勸慰姊姊呢。姊姊失去了相愛的先生，她失去的則是記憶帶來的，至今仍未理解的什麼。
煮好麵，她拉開客廳落地窗的窗簾，讓屋內顯得明亮些。從這裡，可以換個方向，俯瞰公園。有一回，她從自家的陽台，遠遠望見公園的另一頭，姊夫正在窗下讀書，距離遠，那身影恍恍惚惚，像一抹黑色的影子。她姊姊日後跟她說：「有時候真的很討厭。」姊姊沒有說出口的是，她討厭姊夫花太多時間讀書，而忽略了她。
他們圍坐餐桌吃豬腳麵，姊姊說：「妳也吃一點，妳這麼瘦。」許老師便跟著吃了起來。姊姊邊吃，邊說著話。她說：「謝謝妳，最後這段時間幫我分擔照顧。沒有妳，我撐不住。」
在醫院的最後時日，她心疼姊姊，找機會讓姊姊回去睡一會兒。她幫忙照顧，用棉花棒沾開水溫潤病人的嘴唇，幫病人翻身塗抹藥膏，換尿壺，抽痰，有過幾次，姊夫張開了眼睛，怔怔望著她，她趕緊背過身去，深怕姊夫誤解她是姊姊。姊夫住進加護病房，她陪姊姊在家屬休息室過夜，日夜守候。休息室簡陋，堅硬的木板床，嘈雜的人聲，但她願意，願意承擔這受苦的意義。午後，醫生急急出來喚她們進去，但姊姊去廁所，她先進去了，望著滿身插管的姊夫，她舉手無措，眼睜睜看著心電圖戛然停止，這時，姊姊衝了進來。
「他交代我，不公祭，不發訃聞，不入塔。火化後，樹葬，也不做法事，他說，怕吵。還叫我放心，說什麼都不做，還是會升天的。我都聽他的，他是有智慧的人，只有一件事，我在家裡為他安了牌位，總還是要有個家，偶爾回來看看我們。他在天上，會是個快樂的人，無病無痛。愛讀書就讀吧，我不管他了。」姊姊說。
姊姊沉默，低頭啃咬豬蹄，隔了一會兒，抬起頭，說：「妳懂嗎，婚姻生活總有高低起伏，沒生小安以前，我常常感到寂寞，後來有了小安，就好了。妳姊夫讀書時，好像身邊的人全都不存在，可以讀一整晚，讀書這件事，非常自私。但我真的不管他了。他走了，我怎麼樣都得忍受寂寞的。」
許老師曾經聽結了婚的同事提起，討厭先生喝酒、交一堆爛朋友、或是頻繁交際應酬之類的，但她始料未及，姊姊婚姻生活裡的阻礙，是讀書。姊姊說得沒錯，讀書的確是自私的事，她媽媽也跟她抱怨過。
姊姊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說：「後來有一次，我開玩笑，跟妳姊夫說，你應該娶我妹妹，反正她不說話。沒想到妳姊夫卻生氣了。」
姊姊說出「反正她不說話」時，許老師感覺臉部與耳後那微微的溫熱感，又冒了出來，悲傷漫溢在她和姊姊之間。
吃飽了，姊姊站起身，隨口說：「媽媽的滷豬腳，忘了放冰糖，有點醬油的死鹹。」又說：「我知道，妳想勸我，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我會的。」
姊姊往沙發走去，坐下後，繼續說：「我讓小安整理書架上的書，這些書，妳姊夫都讀過，他這個人，特別有紀律，絕不浪費一分一毫，讀完一本買一本，每一本都讀過，所以，他這一生也就這麼一個書架，並不多。這一點，我是了解他的。但書留著沒用。我和小安都不愛讀書，看著難過。妳需要的話，自己挑。但你們讀的書不太一樣吧？」
許老師起身來到書架前，瀏覽姊夫的藏書。雖然兩家人住得近，但她不常來，她媽媽更少來，她對姊夫讀什麼書，好奇、卻總是偷偷地窺看，從不曾靠近過姊夫的書架，好像深怕了什麼似的。怕什麼呢，有時候，她莫名地害怕過於了解姊夫，她了解他，就等同他也了解她。她望著書架上的書，《歷史與文明》、《文化裡的幽黯意識》、《人類的起源》……她忽然明白了姊姊的寂寞，那寂寞裡無法跨越的、抽象的距離感。
她姊姊叮囑她，書架靠窗邊，有本平躺的書，「記得帶走，給妳留個紀念。小安在書裡找到一封當年妳寫的信。」
「信是妳寫的。」許老師說。
「小安也是這麼說，他說，妳看，書裡有妳寫給爸爸的信。」
那時候，她和姊夫經常在公車站相遇。就是那一次，姊夫從背包拿出書本，她歪斜身體，靠近了點，想知道姊夫讀些什麼，姊夫發現了，拿著書的手輕輕揮了兩下，她趁機看見了書封以及作者的姓名，她甚至在眼神飄忽之際，讀到了書頁裡印刷工整的字體：「先生之論心性，頗與其論理氣自相矛盾……」這驚鴻一瞥，令她驚駭莫名，她讀的是師範文科，明白那些心性理氣之說，是個博大精深的知識體系，也膚淺地認得這體系裡赫赫之名的巨人身影。她來不及心生崇拜，卻立刻想起替姊姊代筆的那些信箋裡，自己叨叨絮絮著小情小愛，那些虛構不實，那些人生哀歎，那些男人與女人，她的老毛病瞬間發作，耳根熱燙，對自己失望已極，羞愧已極，恨不得馬上滾下車去。
穿過公園時，她特意在姊姊和姊夫冬天時坐過的椅子，坐了下來。剛剛小安將書遞給她，姊姊在一旁說：「小安說，信裡提到這本書，他問我，這本書到底講什麼？我說，去問妳姨。」（待續）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