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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李金蓮/許老師的閱讀史 - 3之1
圖◎阿力金吉兒
◎李金蓮 圖◎阿力金吉兒
1
晚餐時,媽媽提醒她:「記得去妳姊姊那裡。」
許老師點點頭,說:「我會。」
母女倆每日近距離面對面,也就是這頓晚餐了,其他時間,即使住在同一屋簷下,也沒有太多交談的機會。她媽媽並不熱衷烹飪,晚餐桌上就簡單一葷一素,像隨意打發日子。許老師並不挑剔,默默地吃,剩下的飯菜就拿來裝便當,次日帶往學校當做午餐。
她媽媽總是一邊吃飯,一邊喋喋不休。隔壁一家人都是混蛋,垃圾丟在樓梯間,什麼德行。不是說要離婚嗎,又生了個男孩,就這麼賤?老公在外頭搞女人,聽說長得年輕又漂亮,既然長得漂亮,怎麼會跟個醜八怪?還不是為錢嘛?兩個女人都是為了錢!高麗菜一顆一百塊,是要吃死人啊,打仗也沒有這樣,什麼政府,混蛋至極……她媽媽對生活的抱怨無止無盡,她長年默默承受著。
快要吃飽的時候,她媽媽忽然想起了姊姊,說:「我叫妳姊姊,還有小安,過來吃飯,她不肯。妳姊姊真可憐。」
她回覆了一聲,喔,很輕很輕的一聲。就這樣。
去年冬天,過完農曆年,斜對角公寓的紅色大門,在緊閉多日後,徐徐開啟,她姊姊攙扶著姊夫出來。他們步行至公園,找了張椅子坐下。
姊夫身穿厚重羽絨衣,頭戴毛帽,頸脖間圍著鼠灰色毛呢圍巾,全身包裹緊緊。她姊姊不時偏斜身體,幫他整理衣帽,拉緊衣領,防止風灌進身體裡。然後,兩人無言地並坐著,從遠處望去,在傍晚寒氣森森的氣溫下,像兩尊悉心裝扮的雪人。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不久,有個冒失的男孩騎車經過,大概還在學騎,差一點暴衝過來,她姊姊面露緊張,站起身,一副肉身抵擋的強悍姿態。而她姊夫依然呆坐,沒有任何反應。
終於,她看見姊夫的嘴角掀動了幾下,她姊姊也是,他們開始說話。然後姊夫伸出手,像鍾愛情人或是孩子一般地,輕輕撫摸姊姊的後背。
她在陽台凝望這一幕,心內無法抑止地湧起一陣悲傷。姊夫罹患了肺腺癌,這樣的好人,卻承受著身體的拖磨。
姊姊在一場生日舞會上與姊夫相識,他們整晚相擁跳舞,在彷彿撒著花瓣般旋轉的燈影下,姊姊容顏煥發,一襲米白長裙,配白色布鞋,儀態婉轉,搖曳生姿,當音樂緩慢下來,她緊靠姊夫的胸膛,嗅覺引領她沉浸在男人身體的氣息中。舞會結束,兩人在夜色如夢的街上,徐徐慢步,絮絮綿綿說著好似從上輩子即已開啟的話語。穿過不知幾條街巷後,他們走到三角公園的一角,兩人怔怔相望,依依道別,互換了地址與電話,切切交代莫在茫茫人海失去了彼此。姊夫反身離去,消逝在公園濃密的榕樹暗影裡,那個當下,姊姊心跳加速,緊張快樂歡欣滿足地,巍巍顫顫推開了公寓的紅色大門。兩個月後,姊夫剃了個光頭,當兵去了。
姊夫寄信來,姊姊心情澎湃,難掩戀愛的狂喜。當她終於安靜下來,開始憂愁。她走進許老師房間,從那場令人暈眩的舞會細說從頭:「他說,喜歡我長裙配上白布鞋,他說,沒有人敢這樣穿搭。說我美得很特別。」姊姊遞上姊夫的來信,苦惱地問許老師:「他好會寫信呦,妳看,他寫了三張信紙。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回信給他。」
許老師讀了姊夫寫給姊姊的第一封愛情信箋,信裡並沒有熱烈的表露,只細細寫著軍旅新兵的生活瑣細:
「前天我們徒步練習,在路邊的土地公廟休息時,同梯裡有屏東來的,他嚷嚷著,茶、茶、茶,原來屏東人說的茶,是茶水的意思,白開水也是茶水。同梯來自各地,有不同的生活習俗,我覺得有趣。
訓練中心規定每晚七點半開始洗澡,但是昨晚,吃過晚餐後,突然砰地一聲,據說是變電箱短路,宿舍裡頓時一片漆黑,我們摸黑去洗冷水澡,大家哇哇叫,感覺這就是當兵的日常。
……」
為何沒有傾訴思念呢?許老師猜想,這淡然而仔細的描述,或許想讓所愛之人看見,他是如何生活的,好似姊姊就陪在他的身旁,那是一份懇切的心思吧,許老師便跟姊姊建議:「也說說妳生活裡的事吧。」
她開始替姊姊代筆,姊姊總是讓她先讀姊夫寫來的信,了解姊夫軍旅生活的點點滴滴;要下筆時,姊姊說,她記錄。姊姊說著公司裡的事情,會計工作很有威嚴,業務員報帳單據稍有瑕疵,她理直氣壯質問人家,多了一個零,你什麼意思?姊姊交代她:「跟他說,這個時候就覺得自己很重要、會計很重要。」許老師據實寫了下來,但她稍改了修辭,她寫:「這個時候就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姊姊對存在感一詞非常滿意,她摸摸許老師的頭,笑著說:「當老師的,就是不一樣。」即使如此,姊姊的工作仍顯瑣細乏味,姊姊也不許她寫到錢這個字──即使她經常掛在嘴邊,我的工作就是數鈔票,愈多愈好。姊姊問她:「這樣寫了多少字?」她回答:「四行。」姊姊歎口氣,耍賴地說:「不管了,交給妳。」
後來,她們就以這樣的模式,姊姊口述,再交給許老師自由發揮。她嘗試著描述身邊發生的事,像姊夫寫來的信那樣鉅細靡遺,譬如:家裡的兩盆曇花,快要入夏了,我們正等待著午夜時分曇花瞬間綻放;家附近的公園最近安裝了鞦韆,我想去試試,看自己能盪得多高;最近同事們都去看了《末代皇帝》這部電影,你在軍中,沒辦法看電影吧?電視上說很多年輕人在北投大度路上飆車,真可怕……很快地,她感到了羞愧,她向來是個漠視生活的人,她厭煩現實世界,厭煩雞零狗碎的事,她困乏的文字能力,甚至讓生活變得更加黯淡。
聊聊讀過的書吧,這個念頭,像片浮雲飄進許老師的腦中,她樂觀地相信,如此一來,姊夫會像對待一本本的書,珍重她的姊姊。
往返幾封信後,她驚訝發現,她姊姊愛上的,是個讀過許多書的男人,凡她提及的書,姊夫都可以回應一套見解。譬如她問姊夫,契訶夫為何如此殘忍,在兩兩相依的滑雪道上,狠心戲弄情關初啟的少女?男人特別喜歡開這種玩笑嗎?姊夫回答她,作家總是對悲劇鍾情,他們喜歡從悲劇裡看清人世的真相,即使那是杜撰的。「別管作家怎麼想,我們追求自己的幸福,在世間的幸福裡,安身立命。」信的結尾,姊夫說。
姊夫信裡使用了我們兩個字,觸電似的,她忽而一陣暈眩,錯愕隨至,分不清那個我們是誰。
此後,許老師加倍努力地讀書,以便給她的姊夫寫信。某日,她姊姊手裡拿著剛收到的信,倚在門邊通知她,以後不用幫忙寫信了,姊姊說:「我自己來。」
許老師靠在陽台欄杆上,看著從雲翳裡冒竄出來的月亮,那是一個月亮特別冷清的夜晚。她想著過去半年,那一封封信箋傳遞的絮語,讀信的人,一顆心隨之上升下降、又上升、又下降。僅僅只是代筆,那屬於愛情無盡的冥想所帶來的焦灼,許老師宛若懂得了些許。我等待你的回應,我擁有你,我燃燒自己給你看見,我焦慮,我表現出哀愁與憂傷,我們彼此思念、魂縈夢繫……她想,姊姊的心情,我了解。姊夫是屬於她的。
2
她進入開刀房等候區時,正好迎接小嬰兒宏亮的初啼聲。男孩,聲音聽起來即是個可靠的小傢伙。姊姊被推送出來,送進麻醉恢復室。她和姊夫在等候區的座椅上,挨著肩,坐著等。
他們平日就不怎麼交談,並肩坐著,也就是坐著。時間變得特別緩慢,冷氣特別的冷,密閉的等候室看不見外面的天色,許老師開始在心裡默念著: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這是她自小應付焦慮的方式。焦慮什麼呢,坐在姊夫身旁,令她手足無措,感覺頸後燥熱發燙的老毛病,又開始了。她不知道姊夫對她了解多少,姊姊是否告訴過他,妹妹有緊張害羞的毛病,即使知道也無濟於事,她仍然緊張,身體發寒,像是站在懸崖邊緣。直到護士通知姊姊醒了。
因為放暑假,許老師有時間陪伴姊姊。她每天送媽媽燉煮的鱸魚湯到醫院,然後在病房張羅細瑣,等姊夫下班。剖腹產後的婦女,腰際綁一圈護腰帶,以減輕傷口的疼痛。但姊姊還是喊疼,尤其護士要求姊姊下床走路,幫助傷口癒合。她扶著姊姊,走兩步,姊姊就放聲喊痛。姊姊也不願意去育嬰室看自己初生的孩子,只想賴在床上休息,她說:「以後要照顧兒子一輩子,現在讓我偷個懶吧。」
有幾次,許老師陪姊夫去育嬰室,姊夫手持奶瓶餵食小嬰兒,又按護士的教導,將小嬰兒側身,拍背。許老師跟著學習,姊夫上班的時候,就換她來育嬰室給小外甥餵奶。其中一次,他們的目光同時投向育嬰室裡一對新手父母,母親餵著母奶,父親興奮莫名,對著小嬰兒嘻笑著說:「我是爸爸喔,來,叫爸爸,叫爸爸。」
她和姊夫不約而同地笑了。這不是她第一次看見姊夫那大好人式的溫煦笑容,但姊夫卻可能是第一次見到她笑。姊夫會特別留意她笑起來帶著一絲苦澀、像是勉強的笑嗎?她去教書前,曾經對著鏡子練習,這才發現自己的笑容,只是臉部肌肉輕微的抽動,好像有人逼著她似的。
姊姊的傷口三天後痊癒了,許老師陪伴姊姊回娘家做月子。許老師已學會幫小嬰兒洗澡、餵奶、換尿布,姊姊睡醒了看她忙碌,讚許她:「妳比我更像個媽媽呀。」
為了照顧外甥,許老師跟媽媽起了衝突。她媽媽用一層毛巾將小嬰兒的身體和手腳綑綁起來,說是防止嬰兒受驚。但書上不是這樣說的。許老師買了幾本育嬰書,書上說,剛出生的小孩懷著恐懼來到全新的世界,他會不斷舞動雙手,以舞動的姿勢試探這陌生世界是否友善安全。把小嬰兒綁縛起來,他潛意識裡的恐懼,將永遠無法排解。
於是,她將嬰兒的手腳從綑綁的毛巾中解開,她媽媽寒著臉,碎念著:「有什麼問題嗎,妳們不就是我這樣拉拔養大的嗎?」她無言,只輕輕拍著小外甥的胸前,猶如是護衛。
夜裡,許老師聽見姊姊跟姊夫商量,聽媽媽的、還是許老師的,兩人都有道理。姊夫主張聽許老師的,他說:「每個家庭的第一個孩子,都是照書養的。」姊姊不爭,僅以嘲弄的口吻說:「好吧,你們倆是讀書人嘛。」
姊姊後來跟她說,孩子是她的,不能一直靠媽媽和妹妹,「不如這樣,妳讀書給我聽吧。」
晚餐後,她開始以生硬的聲音,為姊姊讀書,只讀一小段,以免姊姊缺乏耐性,喊累。孩子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每個月,身體和認知學習會起什麼變化、幾時換吃副食品、幾時斷奶、停尿布、學走路。切記,開始吃米飯後,讓孩子跟大人一起在餐桌共餐,讓孩子知道他是屬於這個家庭的一分子……
她讀書時,姊夫就抱孩子,他拉開汗衫,把孩子放在汗衫上,輕輕地搖晃。偶爾,他抬起頭,聽許老師念書,並露出微笑。她姊姊則是吃這個、補那個,身形很快圓潤了起來。
許老師從書頁裡抬起頭,望向眼前,白亮的日光燈照耀下,這是一幅幸福家庭的情景,她感到無比的欣慰,感到自己讀書時面部的肌肉,漸漸變得鬆弛。那備受萬千寵愛的孩子,有了小名,全家人喚他,小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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