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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許裕全/負親節

2023/08/08 05:30

圖◎龔萬輝

◎許裕全 圖◎龔萬輝

父親節,最大的遺憾是沒了父親。年歲漸長,到頭來免不了成了中年孤兒。

生前,他疼我,常以我為傲,但我不肖,不以他為榮。多年關係不對等,他很不爽,轉身對母親狂噴,罵罵咧咧說和兒子無緣,訐譙完母親的母親後補上一句,攏是你無好好教示。

他去世那晚,八點多,我吃完飯踱步到客廳,無意間看到他躺在沙發上吐出一口氣,接著身體安靜下來,嘴巴張成O形,舌頭往後退縮,凹陷成一個黑洞。啊!原來死亡的最後一刻是這樣子,鼻孔抽不到那口氣就一命嗚呼了,恐怖的畫面突然切換到我曾經在泳池近乎溺水的感覺,記得窒息的瞬間,屎尿都憋不住。

那時父親已從醫院回家。生病、牽拖這麼多年,我孤枝懸命身心俱疲快要撐不下去,在醫院苦苦煎熬,家鄉父老藉電話慰問,說著說著突然意義深長地要我給他留一口氣回家。那時也不懂什麼是善終,只知道鄉下阿嬤大伯小姑尚在,怎麼說父親也算是人家的孩子弟弟哥哥,也許都想見彼此最後一面,讓父親回到不是父親的身分,於是簽字叫救護車把他從七百公里外的醫院漏夜載回去。

結果父親敗部復活,最後那口氣拖得忒長,扎在手背上的點滴針管都脫落了,精神卻愈加生猛。也不曉得返家的消息是怎麼傳開的,鄉親像收到狼煙般匆匆趕赴,騎了腳踏車摩托車輪番來看他,許多老臉從未見過,卻對我熟絡如自家子弟噓寒問暖。我訝異父親竟然有那麼多朋友,然印象中他在鄉下的口碑並不好,尤其賭品,常被拿來說笑。

難為了鄉親,第一天他們來以為是做最後的告別,免不了啼哭劇情,結果第二天、第三天過去,父親應答如流,無有倦意,大家的神情漸漸有些怪異,尷尬地從告別話語跳針到細數家常。倒是我慌了,錯覺自己提早把父親接回來等死,虛擲了鄉親們的感情,能有比這更不肖的嗎?後來不曉得是誰,悄悄在父親枕邊放了一個佛號機,不停回播似在催趕什麼。無話可說的時候,南無阿彌陀佛迷音恰好暖場救援,大家靜靜聽著彷彿禪修,坐成了一尊尊羅漢菩薩。

父親個性倨傲,不只與兒子無緣,連神佛都不信。一個虔誠皈依佛門的表親對父親曉以大義說,不信沒關係,跟著念就好,沒說出口的是,很快便花開見佛啦,還開口帶唱了幾句。長這麼大,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彆扭說出佛陀的名字,像做錯事的小孩帶著羞愧,支支吾吾些許的不情不願。

父親白天頗正常,到了晚上猶如邪靈附身,鎮夜呻吟,發出野獸般混濁的哀鳴。我心生恐懼,於是跪在他身邊,將手放在他胸口,連續念著《心經》和《大悲咒》,那是我熟識的經文。翌日惡靈退散,父親又像是一個人了。

迴光返照了四天,父親死了,不曉得消息又是怎麼傳開的,夜裡狼煙再起,家裡頓時湧入一群人,七手八腳清空了廳堂,以紅紙把神像和祖先牌位蓋住,諸神慈悲,見其生不忍見其死,統統遮了眼。

兵荒馬亂中,大伯站在門外,把我喚了過去,問打算停柩幾天?我不假思索,答三天。

一陣靜默,抬頭對上大伯投來責備的眼神,懷疑自己說錯了什麼,走到這一步,我已心力交瘁,執意想快快結束眼前這場磨難。大伯生氣了說,今晚算一天,明天打醮後天出殯,棺材骨灰甕這些那些都還沒處理,有那麼急嗎?

那個「急」,加重了語氣。這次,輪到我慚愧了。最後,遵循他的建議追加兩天。也多虧那多出來的兩天,讓紊亂的線頭全都束齊在死亡的漫長儀軌裡,感覺終於和父親同步了。

入殮那天,棺材佬帶來紙紮祭品,瞥了一眼躺在棺內的父親說,不如紙紮一個假腳給他吧!父親截肢多年,平日以輪椅代步,我忽略了這件事。然後棺材佬撐開手掌比畫,不久騎了摩托車帶來一只假左腳,還穿上鞋子,和右腳的皮鞋同款,套在西裝褲管中,栩栩如生。殘缺的父親,終於在死後完整了。

父親予我,苦多於甜,想必他也有同感。我以為死亡是個了結,大家都在這個句點裡解脫,從今而後心無罣礙無有恐怖無有顛倒夢想。結果在佛化打醮的頭個晚上,聽到師父誦念《大悲咒》,竟然悲泣倒地不起,需要人攙扶才能走前一步。

這一世人對父親辜負得多,下輩子,別再當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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