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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馬翊航/在真正裡面的地方 - 3之1

2023/11/01 05:30

圖◎達姆

◎馬翊航 圖◎達姆

深的

屋子後方是一條水溝。水泥階梯三階在水上,三階在水下,粗敷的石礫不平整,踩下去一顆一顆突起,像橘子籽按在皮膚。冰涼的溝水咬住腳踝,四歲小腿,夏天膝蓋,細小的氣泡圈住更細小的毛。我的肚子變溼,淺藍上衣的纖維咬住水。浸在溝裡,腳板踩住石頭與絲藻,堅硬與細滑。兩種物質像故事黏接在一起:監牢,與綠色女人的頭髮。矛盾如怪物。溫泉區的藝品店,也展示類似的奇異事物,例如一塊長了白色毛髮的石頭。藝品店另一邊是特製的超長魚缸,浸泡著龍宮魚標本。數公尺長的魚體,讓人的「看」成為一系列動作:從這一邊走到另一邊,或者頭從右側轉到左側。魚身發白,像浸水的蘋果麵包。魚的長觸鬚在水中延伸,正在活動的靜止。折疊起來的鰭,折疊起來的長壽或夭亡。

「我本來在屋子裡面做事,我想說你怎麼不見,繞──到後面看到你。哇,這個孩子怎麼在水裡,我真的嚇死,一把趕快把你抱起來。差點就要沒有了你這個孩子──」母親是這樣說的。

關於建和我所記憶,大部分與我童年的莽撞有關。青海路上父親的老家,過去以朱槿花做圍籬,水泥鋪敷出一塊不算特別大的前院,越過雙線省道馬路,就是一整排高大的木麻黃。木麻黃落下的細針葉一節一節,像硬化的線蟲。拇指大小的小毬果有細密的裂口。再過去是田地,再過去是海。此一看得見,觸摸不到的海,成為生命早期根植的視覺意象:因為不夠親密熟悉,保留了吸引力。其中一個畫面是,小阿姨(或可能是其他的親人),蹲在木麻黃下,帶著笑容向我招手。或其實是滿臉驚恐,用雙手對著我揮舞,別過來別過來──我穿著玉米黃色的連身休閒服,搖動但興奮地向前走,跨越馬路,沒向左看也沒向右看。我的左邊頭殼至今留有針縫的傷疤,據說就是跨越馬路這次被機車所撞。另一段畫面就像電影中昏迷者的眼前景觀。睫毛遮蔽一半視野,醫院的白牆與藍色踢腳線搖動,日光燈穿過閉著的眼皮,遺留雞皮色的殘影。

像是母親驚嚇於我一個人爬下水溝。這個孩子,也許真的數次是要沒有了。

我在池上的房間,擺著一幅畫,是姑姑年輕時候學油畫的第一幅作品。畫中右側是一棟咖啡色的小屋子,中景是綠草原,左側是一片湖水,遠方是山脈。雖是西洋風格,但我總覺得後頭的山脈是中央山脈,小屋子裡頭的兩個人是穿著紅短褲的祖父與我。我的建和始於這棟木造房屋。或者說,物體與印象的不準確關係從這裡開始。原有的庭園,因為道路拓寬,被往內推。部落地勢面海靠山,西高東低,我們的房子在部落比較下──面的地方。失去了庭園,我們就像是最下面,直接跟馬路相接,車子駛過時就更急更快。後來才知道,部落中間的人說「下面」,也就是往我們老家那邊,說「mulaud」那邊。就連叔叔也以為,mulaud是下面的意思。其實mulaud的意思是「往東方」。語言活動於慣性之中,那「下面」一詞記住了,或寄居了整個部落背山向下、往東、朝海的方位感。老家在部落的邊邊,如果,我們把建和Kasavakan向內推──Savak是裡面的意思,Ka開頭、an結尾,可以代表「真正的什麼什麼」的意思。那Kasavakan的意思就是,真正裡面的地方。但哪裡才是真正裡面的地方?

我總是感覺,還需要一些關於那個舊屋的記憶。

(但舊屋需要我的記憶嗎?)

凹地形

不在部落生活的生活,並不直接指向某種概念(流離失所──失去連結──),或者某種被「暫時移開」的身分(其實我只是搬到池上,並沒有成為「都市原住民」)。占多數的,皆是一種技術性上的問題,其中最關鍵的一項是「在哪裡過夜」。在一個祖父母皆過世,因窄小、疏於整理,僅僅保留神桌與祭拜功能的舊家,我與父親相對於部落,成為字面上的「無家可歸」。從事水電工作的叔叔,從前把舊家做為儲藏室,自己住在另一側的小貨櫃屋,沒有床架,還有了類似和室的效果。我們農曆三節拜拜的時候,才打開大門上的黃銅扣鎖,金屬片門閂,擦拭神桌半年以來的灰塵。牆上高掛祖父與祖母的照片。正因為沒有人居住,更增添了一種「人格化」的特質:都不回來看看我。

i savak,除了在裡面的意思,也是「在家裡」的意思。

七歲前的記憶,我與建和的「接觸點」是數個地點、多邊形的:除了老家,還有跨過省道的董叔叔家、國小旁邊的姑婆家、二街的大伯家、東南角與西北角的墓地。部落的中間地帶,棋盤式的規畫,即使只是橫五豎四的格子,我卻總是走得不清不楚。建和國小有一個水池,浮在水面上,是水泥塑形的世界大洲。鋼筋撐住水泥平面薄片,像地圓攤成地平,不小心的小孩,很有可能就越過世界邊境落入水中。但我沒有真的落水,而是落水的意念在此地遊蕩。水池裡的大陸塊漆成黃、綠、藍、紅,基本的拓撲學四色問題。也許因為時日已久,也成為乳黃,乳綠,乳藍,乳紅。陸塊有記得模擬地形的約略起伏,毛孔粗大,一些破損的表皮掀起,露出理應隱藏的肉砂。陸塊與陸塊相接地方,留有細小縫隙。孩童的腳跳過亞洲,跳過歐洲,山脈,大洋……陸塊與水面之間哄抬一種無神的震動。水蟲吸附在陸塊的背面,像某種反引力,地心世界的科幻景象。世界之上隸書字體寫就的地名,或者更快地要被雨水與陽光消抹去。

童年期間有一個晚上,尚未離婚的父母,把我一人留在老家。也許並不是太晚,因為電視仍然在播放週末的綜藝短劇。背景是手繪的墓園、野地,中景幾叢乾野草,程式化地呈現荒郊野外的奇情景象。一男一女偷偷摸摸約會,墓仔埔也敢去的氛圍。男生是樸素的襯衫西褲,女性是林慧萍風格的白色洋裝。我像一尊小石像被定在客廳。螢幕的光擦過我小小頭部的邊緣,散射到庭園。突然,殭屍從草叢中躍出──哇額啊啊啊,台式綜藝的喊叫與抖動。人與殭屍為了保持距離,殭屍往螢幕左邊跳,橫軸的影棚又從右邊平移到左邊。影中人哭,叫,笑,跑,跳,弧形的電視玻璃被他們的情緒弄得一震一震。驚嚇過度的小石像,走出庭園,帶著哭與叫,小步伐往部落中心走去。我後來被隔壁街數上去第二間雜貨店暫時收留。這是另一個「差點要沒有了的」事件。

Savak是裡面,是家裡,也還有深的意思。電影《水漾的女人》裡,女主角的職業是城市導覽員,日常生活裡她演練記誦著東西柏林的重心、轉移、發展,但在城市底下,有一座內心的幽冥世界。在愛情的背叛與恐慌當中,她的愛在水下(或城市的建築之下)搖盪。

部落西北角的公墓區,座落著家族的墓地。後來墓地改建,家族分散的墓重新撿骨,搜集起來,裝到大型的骨甕中。土褐色的漆釉,像十倍大的佛跳牆。骨骼從地底移到地面上後,沒有所謂的墓穴。石製墓碑後四牆砌出一個房間,一扇四呎半的矮鋁門,打開後是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親的生母、大伯、堂哥的骨灰罈。後高前低,地上敷砂,像合唱表演時的階梯站台。清明掃墓時,酒水、鮮花、水煮蛋、三牲、’avay、魚蝦、草仔粿齊備後,偶爾會有人忘了帶打開那扇鋁門的鑰匙。也許小叔叔,也許伯母又要騎車回家曲折一番。

門打開後,陰涼土氣撲上臉。建築在地面上,但總是傳達了地底的感覺。我與父親在骨甕前稍微整地,擦拭,我沒有辦法在裡頭待太久,沒有辦法確認呼吸的是生者還是死者的空氣。若加總起來,我們待在墓地的時間,比待在無人的老家多很多,不免讓人對於「家族」的時間感,向內凹折,變深。

住哪裡:山上的海邊

為了預備七月之後到建和居住兩個月的生活,父親替我聯絡了Cokim姑姑。表哥經營的露營住宿,位在建和後山,營區叫「山上的海邊」。五月上旬,三級警戒尚未發布,我與父親前往建和拜訪Cokim姑姑,她先帶我們到「山上的海邊」看看環境。原本老家門口就看得到的太平洋,到了山上,海面就被立起來了。遠方作物的輪廓慢慢溶解,像拆開的繡線。

從建和開回池上的車上,我看著手機上的族語e樂園單字,試著念給父親聽──

有標準嗎?你聽得出來是什麼字嗎?

(庭院、出現、外面、趕人、送客、搖動樹木使果實落下。)

結果回台北之後,不過一星期,就發布了三級警戒,我在台北的族語課程也改成線上。進行到第三週,進行的會話文章主題是問路,「請問圖書館怎麼走?」課文裡的Vulayan回答想去圖書館的Muymuy:「kemay kani patedelr kemakawang, nana’u u lra.」意思是從這裡直走,就可以看到了。不過很多地方並不是很好直走,警戒期間Cokim姑姑上傳了一張照片在「講建和的話」的粉絲專頁:部落入口立起了一張布條,「建和部落敬請遊客:防疫期間請勿進入部落。」一隻手關在紅圈斜槓裡,表達強烈禁止。那我在七月預計要前往部落的居住,是不是要被看做是一個遊客了。我與(讓族語老師取了族語名字的男友)Saki,在家推演,如果我們在演變成四級之前,提前先住到建和山上的房間呢,是不是就順勢被隔離了,還是就成為了北病南帶的危險分子?

後來疫情趨緩,我也打了第一劑疫苗,雖然比預想延遲了一個月,但總算在八月初順利抵達建和。到建和最常被問的一件事就是:你們住哪邊?

住山上我們,Cokim姑姑那邊。

騎車路不熟,要小心捏!

ai,會啦。

或者像Umang哥哥問:你們怎麼不住下面老家那邊?

下面沒有人啦,我怎麼住!我如果有一百萬就先去裝潢喔──

住在上面比較容易,住在下面則需要從長計議。幾年前因為叔叔買新房,祖先牌位已經用傳統巫儀與道教儀式,雙重遷移到叔叔在知本的住處,但原本的舊屋並未給我一種清理過後,而復歸「無靈」的感覺。的確好幾年沒有打開那扇門,裡面卻並非一點也不剩。堆積在地上的工材與電線,還在嗎。籐椅的扶手環繞又脫落的籐皮,還在嗎。沒有掃除完的香灰,或者牆壁上奇異筆寫上,一位名叫馬正妹的女性的電話號碼還在嗎。颱風來的時候,那扇用小鎖扣起來的門會灌進多少水分,木造的部分會膨脹起來,瓦或泥吸水又曬乾的時候,是否就又剝落了一點?那些老弱的建材會有一天,完全消失嗎?

我可以推測再一次開門,味道會是之前聞過的土塵二倍或者十倍,或者就像墓地那扇門裡。但我卻沒有推測父親未來的老弱,一如我沒有想像,可能某天在我們打開門之前,老家會直接跳過「被整理」,而進入「被拆除」的階段。

我可能需要在家族中安裝一項,關於老屋拆除與文資保存的計畫?(或者一個聲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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