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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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三屆 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無愛練習-上

2007/12/17 06:00

◎洪茲盈

兩個月前,當白布覆上丈夫顏臉,妳覺得世界也死去了。

一切死了兩個月,但這個早晨妳在雙人床上醒來,忽然對沾濕的枕巾和久無深陷的半邊床墊感到莫名其妙。回想起,為何他臉上覆了白布,妳就得流淚?為什麼死的是他痛的卻是自己?為什麼妳明明四肢完整健康如昔卻要感覺失去?

什麼誰是誰的另一半?妳不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嗎?

妳感覺異常悶熱,到浴室梳洗才從鏡中看見,6月天裡妳竟穿著羊毛衣,這兩個月來妳都穿著這身衣物入睡嗎?妳脫去換來一身清爽,架上還放著妳之前捨不得丟棄的另份牙刷毛巾,現在全扔進垃圾桶,櫃子打開刮鬍刀刮鬍水也一起掃下,以往有個畫面是兩人對坐在浴缸裡裸身糾纏的,現在浴缸明明白白只是個空出來的白色凹槽。

什麼也沒有。

一把刮刀和一盒刀片。妳從前為丈夫削鬢角和髮尾用的,妳沒馬上丟棄,只是看著,看著。腦袋裡好像有什麼畫面跑過去,人在很清醒狀態下可以壓制住情緒。妳把刮刀扔進垃圾桶,右手捏起刀片在左手上臂輕輕畫開一道約五公分口徑,只覺刺癢,接著妳把分離皮肉向兩邊剝開,開啟渠道,汨汨湧出紅河,痛感才來。

這才是痛,具體的痛,妳記住了,其他都不是,從今天開始一切都會不一樣。

【一】

妳必須先把一些關於回憶的東西丟棄。

記憶膠卷停格在白布覆上丈夫顏臉瞬間,播放開始。妳站在床邊,臉上除了五官以外部位都是淚水,妳們結婚才八年,丈夫卻死於一場意外車禍。膠卷往前轉,你們租賃一方二十幾坪公寓,兩人都是上班族,朝九晚六。假日就隨著人潮搭捷運到近郊走走,八年來該走的全玩遍了,丈夫興起買車念頭,說這樣假日就能載妳到更遠地方去玩了,你們雖有點存款但不是用來買車花掉的,妳覺得只要兩人在一起到哪都好玩;買車還得養,妳想他只是說說,但他真買了。開回來那天,跑不到十公里,新車就成了一團廢鐵,連培養感情都來不及,而丈夫就這樣橫躺著被送進醫院。他和妳的父母都來了,所有人圍繞在床邊,已經死透了的,臉上竟還貼著紗布止血。在場有幾個人,屍體就被要求按摩或電擊地急救過幾次。

「沒辦法,死了。」醫生說,死亡時間寫上,晚上11點34分。

妳的另一半其實在那之前就死了的,寫上的應該是大家願意承認的死亡時間。留下的妳好像真只剩下一半。

現在想想真多餘!妳漱口完畢,重新確認一次浴室沒有任何丈夫的東西,腳步從撒落磁磚的陽光移開,妳知道還有些東西沒有丟棄。

膠卷繼續播放:妳參與了一場喪事,那段記憶中只有哭泣與頭疼,接下來是輪迴的夢境:丈夫開門回來,一身光潔瀟灑,手上拿瓶高級紅酒,妳在夢中假寐,期待他會走向妳,輕撫妳軟細髮絲,然後用吻喚醒妳。然而妳數算假寐的秒針已繞過好幾圈,於是妳在夢中翻身,看見他一身腥紅站在門邊看妳,昏暗之中妳問他:「打翻酒了嗎?」他搖搖頭,離去。妳醒來,床邊沒有他,門邊又哪有什麼人。接著妳就讓一片無色卻腥鹹的淚水將妳淹沒。

這影像膠卷若有個編劇,勢必為某個原因不得不重複如此戲碼,反正沒有觀眾,反正妳是唯一觀眾。

既是如此,妳應可以選擇退場。妳深深明白,妳愛上某人同時,就立刻賦予他傷害妳的能力。妳愛他,他卻用離去傷害妳,永遠地,而且妳無從報復。

因此妳決意退場。

退場不只是將記憶膠卷揉成團燃燒出美麗火花,妳想試試自己是否已堅定不移。

妳打開衣櫃,下層掛著丈夫的西裝夾克,件件被乾洗店透明膠袋包起,彷彿好多個他排列整齊置身衣櫃,妳拿其中一件,抱著良久,用意志監視著心跳,確認感覺真只是抱著一匹布料,沒有誰的形身。

這不是妳的衣物,妳得到的唯一結論。於是妳抱起整個衣櫃的丈夫,收進紙箱裡面,一件平疊一件。丈夫死去後婆婆曾經來索要過他的衣物,當時妳翻遍整座屋子,卻連一只襪子都捨不得給。拉開抽屜,兩隻兩隻疊合又反摺的襪球,丈夫一貫的收襪方式,妳總說襪口會被撐壞的,但這多年來他仍是這樣。

一個人可以有兩隻腳但不需要兩種尺寸襪子,妳將丈夫襪球撒落衣服上,封起箱子。到這個階段妳的平靜都令人滿意。

電話乍然響起,畫破妳睡醒以來的寧靜,妳接起,又是一個見證過妳們結婚的友人問候。這兩個月內妳接過不下二十通。起初妳總是接起來對著蜂窩受音孔啜泣,耳朵接收來滿溢問候幫助,好像死亡會傳染,他們多怕死了丈夫的妳也不能獨活,就因為妳是他的另一半。後來妳接起便不再哭泣,只是任由他們施捨善意,自己假扮一個失去遮風避雨處的流浪者。

這次妳再接起,聽見第一句仍是:「妳還好嗎?」

妳欣然回答:「很好啊!又沒斷手斷腳,怎會不好?」對方卻被妳的輕鬆坦然嚇住,原本安慰言語全吞回喉嚨。妳覺得人真奇怪,彷彿打來是為確認妳仍傷心著,確認妳仍是那深愛丈夫的忠誠的妻,而不該是這般輕鬆態度。

妳在房內找出八年前的禮金簿,裡頭詳細記載著所有祝賀者的姓名與金額,妳又找出通訊錄,一併放入包包裡。

【二】

時間近午,今天得回家看顧父親。

妳們家就妳一個女兒。父親左半邊中風臥床好些日子,妳在翻譯社工作,平常一到五無法照顧,只好每月拿兩萬元讓母親找看護,自己則負責週末時段。

才進門母親便追問:「怎麼這麼晚,我一個人又要煮飯洗衣服根本照顧不過來。」

照顧?自從父親中風後,這闇黑房間彷彿會噬人,母親怎麼也不願進入,應與父親互相扶持的另一半,此時卻不知在逃避什麼。偶爾看護或妳會將父親推出,他們夫妻才會見面,而母親通常也是默默做著家事,不聞不問。似乎父親只是寄宿在此的一隻枯蟲,等季節過了就會自某處乾皺掉落。

妳默默走進父親房間,黑暗無光,潮濕得似能擰出水來,牆邊一角壁紙已經剝落,這裡只有腐敗和床上一隴白色形體,妳彷若闖入動物居穴,排泄物、藥味和悶壞菜餿分子全凝滯空氣中,若非床上躺著的是父親,妳必會咒罵並拔腿離去,然而父親卻哪兒也去不了。週間看護的照料品質可見一斑,反正不是自己父親,但母親真狠得下心,說不管就不管?

妳拿起尿袋到廁所傾倒,母親叨敘仍緊追著:「妳等下先幫他按摩,快點,等下他背長出爛瘡妳就知道了。」

母親真的不明白,爛瘡又不是幾十分鐘說長就長,何況父親右半身還能動。真諷刺,一個人都能分成兩半活著,一半活動如常,一半卻開始枯萎。

初期復健時右邊必須使上雙倍力氣,帶動左邊肢體運動,但無論他怎麼甩動,左邊肢體卻像用接著劑勉強黏起的部位,毫無自發性的運動反應。

醫生總說多復健一定會進步,還拿了許多案例給你們參考,但隨著時間輪軸直直往前滾去,父親仍無法跨出正常一步。一個人分裂成兩個身體,他最後選擇讓兩者一起墜落。

或許是這樣,父親狀況真愈來愈差,中風初期他還會拚命說話,說著比健康時還多出好幾倍的話。彷彿知道自己的時間正往某個終點而去,因此總是在妳來照顧他時口齒不清地說著過去:

「妳記額咬時嘔,去矮貨翁ㄖ。」

「爸,你又要說小時候我去百貨公司迷路的事情了。」

「嗯嗯,我按妳無厭了,訝ㄖ了,妳捱那麼咬,養窩妳襖不到爸爸,伊定愛哪裡嗚得萬七阿凹的吧!」

「我才沒有哭得亂七八糟呢!」

「但是那ㄖ,妳才嘔位,就會餓己玉找無務台廣喔,擾爸爸。」

「七歲吧?你每次都說五歲,五歲哪知道要去廣播找爸爸啊?」

因為是共同回憶,妳能輕易明白父親含糊語言,父親時而說得起勁,過去說完了,就問妳:「襖公位妳襖不襖?」

「他對我很好。」

「他位妳好,所以妳營昂都無來照務我。」

「爸,你怎麼又這樣說?我平常要上班啊!」

「妳位額麼要結婚?」

「……」

父親的問題妳答不出來,妳還沒結婚時父親仍硬朗,對於女兒還嫁不出去總是過於擔憂,生病之後反而後悔起來,好像女兒在此時就該有別的作用。

後來他似是放棄了,不只不願意說話,連湯匙都不願意握,寧讓右邊和左邊一起萎縮,讓身體一起爛去。父親左手指糾結成團,像洗過又烘太乾的皮料,妳展開他的枯指,一根一根,妳仍記得小時父親那手一握拳,就能包覆妳的拳頭,而現在卻萎縮扭曲如麻花。父親中風倒下那時,妳也哭溼胸前一片衣襟,後來又花了好長時間安慰自己,還好只是中風,還有復健希望。

但妳總想,妳是從他基因生下,怎沒能感覺同樣的感覺?他眼皮垂下,半掩住右眼,妳便想他怎不能像妳這般睜開均大雙眼,於是用手指撐開他垂落的眼,父親竟嗚嗚地掙扎,口齒含糊仍能辨識不適。他怎麼會不舒服呢?妳感覺不到疼啊!

但是為什麼妳卻會為他的疼痛而流淚?

妳仍記得父親拽妳小手遊歷樂園,背著母親彷彿兩人的祕密約會,父親帶妳征服過一個又一個機關,妳自始至尾都不願放開父親的手,甚至用氣球線牢牢綁住,在兩人手上綁出泛白勒痕,直到父親說要上廁所,才扯開線頭。

於是到摩天輪那關,妳為初次見到如此巨大遊樂器材而放開父親的手,奔入窄小包廂,卻被不知情的服務人員將門關上,包廂門無法從裡面打開,妳伸出頭對著父親吶喊,但妳不明白父親為何在笑,笑著和妳揮手,妳明明正在離他而去,緩緩升空姿態,不是嗎?

父親很快進入下一個包廂,追隨妳冉冉上升,你們明明就在同一個機器裡,但卻在單獨的球體中各自運轉。妳無法跑到他身邊和他緊靠一起,連探頭使勁往下看都見不著他,只看見包廂房頂冷冷冰冰。

於是妳穩坐在鐵皮椅子上,假想將自己的心意從心裡開始傳送出去,透過皮膚、金屬、透過支撐包廂的鐵臂到摩天輪的中心,再放射出來,妳的意念會一字接著一字穿梭在金屬臂裡的空隙,並射入父親所在包廂,接著他會接收到妳放出「爸爸,我好害怕」的訊息。

但是摩天輪已繞過半個天際,妳仍收不到他的安慰,妳以為自己已被他遺棄在空中。

後來妳記得下摩天輪後,如何焦急地等候父親出現。下個包廂門開,妳彷彿看見天人永隔的父親被死神格外開恩,妳跳上父親身軀,緊緊抱著,像要溶進他的身體裡。

「你有收到嗎?我傳給你的電波?」

然而父親只是微笑地說:「走吧!我們去玩下一個。」

而許多年後,妳再次與丈夫共遊新興百貨公司的巨大摩天輪,無奈開幕擠滿等候隊伍,站在前面的妳意外被塞進別人包廂,而丈夫同樣落後妳一顆球體。

包廂兩旁挖出兩塊窗戶,欄杆和壓克力合力隔出幾塊空氣流通的空間,細碎得只讓人有伸手餘地。妳從透明壓克力將視線延伸出去,底下鋪著新建成的百貨公司;抬頭是淺藍色弧形底部,近得壓迫卻摸不著。靠著窗,妳拉長耳朵想聽見上一顆或下一顆球裡發出的人聲,但耳邊盡是呼呼的風聲。

你們第一次發生關係時,妳才十九歲。妳很訝異上帝在你們身上創造一對相反器官,且彼此竟可以發生連結。兩具肉身密合為一體,妳以為那便像是找到串連他思想的路徑,從此在妳心裡就能開啟一個新資料夾,名稱是他的名字,而妳自始就能完全地讀取他。

十九歲啊!你們認識十年了,但妳仍不明白他許多事,像是為何不肯與妳生個孩子,或是為何非得買台新車不可。

還有那時,妳也不明白他何以堅持湊百貨公司開幕熱潮,人擠人的結果是兩人分別被拋進空中,儘管你們身處於同一座巨型機器,卻被各自隔開,妳甚至不知道他看見的風景與妳是否相同。唯一連結只是懸吊包廂的機器臂膀,妳看不到他,就像妳結婚後才發現,自己一直不懂他。

也是在那時妳發現,父親於妳的關係線,在妳嫁給丈夫後就漸漸漸漸地拉細拉扁。妳以為某天妳會淡忘父親一如淡忘掉某個小學同學,但此刻妳發現自己仍無法坦然直視他病老軀體,像有人抓住妳的心臟強烈擠壓,痛感便從心底某個泉口源源湧出,妳極度害怕這種感覺。

妳已知道父親的終點,就在人生路途前方不遠處。等父親一旦抵達,妳將再承受一次,目睹至親被覆蓋上一塊布,像要湮滅什麼撫平什麼似地說著:「沒事,沒事,蓋起來就沒事了」。而妳卻會感覺整個世界都要死去。

父親左腿已有萎縮跡象,右腿雖沒中風,但久未復健運動,似也失去作用。妳反覆替他伸直屈起,外展內收。這是當年帶著妳跑的那雙腿嗎?

「你右邊還能動啊!為什麼要讓他跟左邊一起爛啊?」每回妳都這麼說,但父親仍一語不發。妳猜測那意思是說:關妳什麼事?妳又不是我,這也不是妳的身體!

妳一手扶住他大腿內側,一手握住腳踝反覆曲直關節,為了使動作順暢妳不得不增強扶住的力量。父親是有知覺的,他感覺自己身體將起反應前,便開始劇烈地用喉嚨吶喊唔唔唔唔的聲音。

可能在說不吧!搞得像是女兒猥褻父親。

妳無法找母親幫忙,但通常妳會停手,等待父親消退反應意識。但今天妳不想,任由父親喉結激烈滑動,發出滾珠般掙扎吶喊,妳看見父親褲襠間布料形狀改變,妳可以移開視線的但妳沒有,持續手上復健運動,妳要自己不帶感情地看。

就從這裡開始練習,練習妳正在按摩的是某某某或叉叉叉,是一塊肉也好,反正面前的就不是父親。

父親閉上眼睛,漲紅著臉用喉結抵抗,妳仍盯著同一個地方看,數48、49、50。停止。妳的指甲畫破父親一層皮肉,妳放開他,父親終能放鬆全身肌肉,疲軟姿勢躺於床墊上。他轉過頭看妳,妳解讀意思是:為什麼要這麼做?

丈夫離開後這兩個月,父親身體狀況也愈來愈差,妳不只一次想像覆蓋白布下的換成了父親,而妳必須再圍站病床旁,或許不會有可笑紗布掩蓋不再流出新鮮血液的傷口,改成點滴一點一點流入屍體的無用注射之類,總之妳知道父親若走,世界必會跟著死去一遍。

可以不要再經歷一次嗎?

妳走到廁所拿出指甲刀,修剪不平整的甲緣。

一壓,拇指碎裂指甲應聲落下,再壓,刀壁深入指甲與肌膚之間,妳再剪下,仍是無感。妳改剪去露出的粉色皮肉,與指甲削出等齊,像是有人囓咬過的形狀,血液流出,這才是痛,其他都不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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