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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耳朵不見了

2007/12/27 06:00

耳朵不見了

◎威威 圖◎吳孟芸

我的耳朵不見了,它被收在黑色塑膠袋裡,穿過清潔婦的手套、坐上鄉公所的小卡車,靜靜躺在山路轉彎處的一座小型垃圾場。這趟不算愉快的旅行,它第一次認識了許多餿便當、酸飲料水、念完了影印紙上所有過期的公告事項,最後聽見的聲音不是平克.佛洛依德 ,而是小黑蚊興奮的嗡嗡鳴叫,和黃色垃圾車荒腔走板的藝術歌曲。

耳朵是初戀情人送我的禮物,她說妳聽聽看這個,這是艾拉妮斯.莫莉賽特,妳聽聽看她唱了些什麼。我在原本的耳朵上戴上新的耳朵,耳朵裡有新的話,她說:怎麼了瑪麗珍/妳度過艱難的一天/在門口掛上請勿打擾/妳又弄丟了那行隊伍裡的位子/真慘/妳看來再也不想跳舞了。耳朵裡的聲音從漆黑的洞穴一層一層襲來像海浪拍打海岸,海岸又回頭推出不絕的漣漪,我的腦袋裡大洋浪潮在湧動,不得不站起身來。

從學校的樓頂往下看,人物與他們的手腳尋常生活,沒有人知道我的眼睛變成了電影。

在那之前我時常向她抱怨我的日子裡每天都很吵,我穿著漿白的制服,身體像穿了矯正架一般僵硬。矯正架是最吵的器具死命纏著我,有時候束緊胸腰說:「不要駝背,妳以為妳的胸部很大嗎?妳以為大家都要看妳嗎?」有時候扯開嗓子喊:「到學校不念書要做什麼呢?不念書到加工區做女工啊?」有時候它箍著我的牙要我忍耐、令我說出合宜的話:「外表的美貌並不持久,內心的善良卻是永恆。」

初戀情人驚訝地看著我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把頭輕輕靠在矯正架上,一面聽那些跳針的話一面咯咯地笑。「妳知道要怎麼嘲笑它們嗎?」我鬱悶地搖搖頭。「像這樣。」她把左手伸到我的背後,再把左手掌和右手掌接起來,「這樣它們就會閉嘴了。」

它們並沒有真正閉嘴,不過嘲笑它們帶給我前所未有的快樂,現在無論是跟隨面無表情的同學走進學校,或者等待面無表情的黑夜帶我回家,我都不再感到沮喪。

認識初戀情人和她的耳朵之前,我時常站在公車站牌下面,故意錯過一班又一班的公車,希望可以更晚一些回到家,但我自以為替自己爭取到的時間,最後總是加倍報應在自己身上。一踏進門,母親冷淡的臉已經蓄積足量的雷雨包,我的父親與兄弟怨懟地看著我。她一開口,不只我,所有的人都要被閃電擊中,被風捲起來,再摔到地面上。我瞠目結舌地看,她的喉嚨裡有一個巨大的回收場,所有我犯的過錯在那裡成為萬年不化的反芻物,在那裡面,眾多過錯堆成一個怪物我,從她的嘴裡一次一次吐出來,她也成了一個怪物。

有一件使我耿耿於懷的事是這樣的:國小二年級,有一回寫書法作業不小心讓墨汁弄髒了衣服,斗大的黑點在米白色洋裝上渲染開來。我恐慌至極,苦苦遮瞞到睡前,完全不敢告訴潔癖性格的母親。自知不可能逃過一頓好打的我,跪在床前竟然開始祈禱,祈禱萬能的天神幫助我,讓這些墨漬醒來時全都消失。

當然天神沒有幫我。一早,母親大怒,在浴室門前剝光我的衣服,雷聲轟轟地打在我頭上。她說不要看見我,要我走開。我只穿著一條薄薄的內褲,不敢任意拿起其他衣物換穿,縮著身體躲在客廳裡酒櫃和鋼琴中間的小角落,連哭也不敢。直到母親把那件洋裝的污漬洗淡,走上陽台把它吊掛起來,直到她願意來理睬我,那不知道究竟是多長多短的空檔,是我一輩子最絕望的時光。

長大之後,我曾經心血來潮地問過母親,問她當時為什麼不拿衣服給我穿,她一臉茫然地看著我,說:「我完全不記得有這麼一件事。」

她不說謊,她一輩子以「對我們永遠誠實」而自豪。我瞪大眼睛看著她。當她表達腦中記憶風景的那一刻,我就忽然了解,這個女人有多長一段時間為自己所苦。

她憎惡我的耳朵,她知道裡面有一種聲音幫助我抵禦她。她憎惡所有足以使人動心之物:音樂、乳液、香水、任何踰矩的氣味,那些不經由她的掌管,穿戴在我身上的贅物。而我因此憎惡著週末的便服日,上學的前一晚,我蹲在樸素的衣櫃裡,看著哥哥的T恤疊成一方豆腐皮。每當那些別無選擇的衣服穿上我,我就跟著寬大的衣袖靜靜揮發掉了。

我幻想有一個世界,可以隨意更迭我的髮色,可以看很多限制級電影,可以不由性徵決定我的位置,可以自由選擇我戀愛的人。耳朵告訴我,妳只要再長大一點,難捱的童年就會過去,它說那時候妳的心智會很強壯,足以卸除堅固的矯正架,就算摘下耳朵,妳也不會再聽見矯正架對妳量身訂做的緊箍咒。

我抱著這個幻想,戴著耳朵離開了母親雷雨包、和她呼之則來的風雨雷電,別上名牌走進地下室的舞會,接受真正可以具備情節與細部的愛慕。我和一個短頭髮的女生跳舞,她把手貼在我的背上,從快節奏跳到慢舞步,我的腹腔充塞著無處可走的委屈,糊成一灘甜蜜的爛泥。我捧著爛泥快意地逃離燈紅酒綠的地下室,心裡歎氣:啊,原來我是這樣的人。

和耳朵在台北相依為命的日子,有很多刺激的事,還有很多無奈的事。有一陣子的每個星期四,我會搭著長長的捷運到劍潭站,再走一段路到新光醫院,按下十樓的電梯,探訪我的朋友。抵達朋友之前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之前是一個檢查哨,檢查哨配備有一扇隔離門,和一枚粉紅色的門鈴。我按下門鈴,乾淨的護士小姐會從門後面探身,仔細檢查我的背包與隨身物品,手機、鑰匙、指甲刀,都是違禁品,它們有可能很銳利,有可能擾亂心智。

連帶從屬於耳朵的音樂光碟,最近鬧了大風波,病人折斷了光碟在手腕上畫記,因此我的耳朵一併被留置在檢查哨,以防萬一。我一清二白地走向朋友,哼著殘留在嘴上的歌,好像是陳冠蒨還是黃小楨。

我的朋友住在臨沂街,出事的那晚我在宿舍裡接到她囈語不清的電話,斷斷續續重複說著些次序顛倒的字,要我一定要好好的,然後空白好一大段,就掛斷了。我發了一會呆,手腳沒有辦法和腦子搭上線路,幾乎沒有什麼意識地衝出門,招了計程車到臨沂街,在蜿蜒沒有邏輯的巷弄裡找到了她租賃的房子,她的室友警戒地從窗子對我喊叫,說她已經不在這裡,她已經被朋友帶走。

朋友是誰?帶去哪裡了呢?我頹然地坐在路邊,發現我與朋友的交集不過是兩顆飄浪的人造衛星,不是為對方所建造,也不清楚對方的軌道。我試著重複撥打她的Call機,好久,終於接到回電。是帶走朋友的朋友。她跟我說,朋友把整罐止痛藥加威士忌推下口腔滑水道,醫生正在急診室替她清洗即將腐爛的游泳池。

「那我可以去看她嗎?」我這樣問。

電話那頭的女孩聲音遲疑了一下,旋即果斷地回答:「我想現在不大適合。」

不適合的是我。她在療養病房打給我的電話裡,終於不想再說一些曖昧的話:「妳都不愛我了我還活下去做什麼?」我回不了她的話,掛上話筒走回座位,把耳朵戴上,音量旋到最大。

十樓的病房總是很安靜,下午的探訪時間裡,大廳有人三三兩兩在看電視、打電話,放送器裡傳來淡淡的鋼琴曲。朋友情況穩定下來之後,從兩人房轉到了四人房,隔壁病友的家人也來了,坐在床邊低低碎碎地說話。朋友見到我來,笑逐顏開,端了一杯水,示意我坐下。我有時說一些外面的事,有時看她寫給我的信箋,有時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直到落地窗外的天色黑盡,所有地面的燈一起亮了起來。

諸如此類的事件堆砌著我的日子,像樂高堆積木。一個月當中會有幾天,我的積木堆被抽走了致命的一塊,整堆垮了下來。那些早晨,我睜開眼睛就開始流淚,看著時間穿越空間的縫隙,而我無計可施。我沒有求助任何人,當然也不可能打電話回家,我該跟母親說些什麼呢?說我的人造衛星,我腹腔的甜蜜爛泥,還是我的耳朵呢?

我沒有打電話回家,卻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手機螢幕上的小字像機場的告示標語,從左邊流到右邊,在母親的來電顯示快要流走的時候,我終於按下通話鍵。她依舊沒有等我說什麼,自顧自打著雷,怪我出了門就是斷線的風箏,怪我逼她做一個孝順的媽媽,淪落到要打電話向女兒請安。那些雷在我頭頂,忽然下起了細細的雨,我聽著她連珠炮一樣地問我最近究竟在混什麼,說隔壁的王老師是個小心眼的女人弟弟又交了新女朋友,按住話筒坐在地上,我忍不住真的大哭了起來。

於是我打包好兩坪的小宿舍,到郵局把它們一份一份寄回去,再把自己送上老是漂浮著消毒水味的國道客運。這不是交通的尖峰時段,看兩部電影,或者聽幾張專輯,應該就可以愉快地回到家裡吧。這次離開台北,就不想再回去了。我一面這樣想著,一面習慣性地把手伸進背包,想翻出我的耳朵戴上,度過我的舟車時光。這才發現,耳朵不見了。

我的耳朵不見了,它不在我的背包裡,也不在我打包的紙箱裡,我空空的耳膜裡嗡嗡作響,聽不到什麼確切的、充滿意義的聲音。車窗外面有救護車鳴著笛呼嘯而過,而我再也不能躲到耳朵的小星球裡,等待「一切安全」的廣播指示了。帶著那些悱惻輾轉的故事,耳朵究竟要到哪裡去呢?它離開了我,我願望有人把它拾起,願望耳朵陪伴他,在他長大之前,也替他保護一些珍貴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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