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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福爾摩沙的指環> 我的第五艘拼板船
夏曼．藍波安出海捕飛魚。
◎夏曼．藍波安 （照片提供／公視）
夏曼．藍波安伐木做船。
在我獨立建造自己的第三艘拼板船之後，我的心海深處就一直存在著渴望一同與叔父建造雙人拼板船的願望，做為飛魚招魚祭的儀式船，好讓已八十二歲的叔父的心海世界繼續流動在船舟、飛魚、海洋、芋頭的勞動與思維的時空裡，我這樣說，其實我最大的目的就是：學習他老人家上山覓材的智慧，觀賞他伐木時的神情語態；簡單說，就是欣賞未遭受現代化教育（如皇民化、漢化）「折騰」過的耆老，見識他們這一世代的達悟人是如何看待山靈，如何形塑樹魂等的信仰？或云原初的自然主義者。
夏曼．藍波安與他的新船。
我問他是否有此願望，他微笑望著我，在那一天的清晨。嬸嬸接嘴說：「但願這是你們叔姪間人生的永恆禮物。」這話存根在我心中，我備感喜悅。去年十二月初的某一天，叔父走在約是三十度的斜坡上，坡度長約是五十公尺，他長期地勞動，長期（十歲起到現在）地背負過重的東西，長期在海上盤坐划船，年年熬夜捕飛魚，導致他這一世代耆老的膝蓋骨提前退化，叔父在七十上下的歲數之際，膝蓋形成方塊，走姿雖不美，但確鑿敘述了他們與大自然環境淬溶為一體的事實，原初型的自然主義者，他們的思維神情寫在不說話時的臉譜。
他靜靜地坐在地上，仰視我們即將砍伐取來做為船隻龍骨的龍眼樹，叔父混濁的眼白，寧靜的眼神在我眼裡看來，像是傳遞著原初的自然主義者敬畏生存環境的信仰即將殞落在海洋中心的儀式禮讚，沒有悲慟的吶喊，也沒有高亢的歌頌，只有他在砍下第一斧刀前對樹靈說：
祈福我們的靈魂結合為相互不好意思的兄弟（相互敬愛在海上）／畢竟你的兄弟已是曾祖父階級又不讓人尊敬的老人／願你吸納我夕陽歲月裡殘餘的願望／你我糾纏在汪洋裡的碎波／一同航海到小蘭嶼／因我是不讓人尊敬的老人（我建造了許多船，在汪洋男人中的男人）
當叔父砍下他在這棵樹的第一斧刀，在茂密的熱帶雨林下，晨光穿透樹葉間的縫隙，他所有的肢體語彙盡在我眼前自然地展演，宛如深山裡的淙淙泉水一毫雜質也沒有，嘴角不時地碎碎念，念著與樹靈對話的古老詩詞，念著他年輕時在海上被海神帶走的英勇事蹟，這一幕就是我極度渴望觀賞、見識的。叔父在樹根的每一斧刀如刻紋在我的腦紋，砍了數十分鐘，叔父又對樹靈說：「願你心地善良，因，我是被瞧不起的老人。」
彼時，我感動是因為我是唯一的目擊證人，目擊叔父伐木的神情，即可感受他們這一世代與自然環境合為一體，來自於土地與海洋從小被淬鍊的特質，我說是「原初的自然主義者」？這是我這些年來回蘭嶼之後深深期盼的一幕，難以複製的記憶影像。
我也會跟叔父一樣會漸漸老去，山裡的樹林也是如此，可喜的是，這些樹林可能會更長壽，因為很快地，在未來的某一天，快艇將會取代二十一塊木材組合成的拼板船，於是這項原初的工藝與智慧將成為歷史名詞，即便事實是如此，我會當個白痴繼續建造拼板船，但我很難預料，我是否有目擊證人，繼續見證人類因善待我們生存的土地保有生態永續的良知，因體認達悟人智慧的泉源——海洋，願意當個智慧型的白痴。
在2007年初，公共電視《福爾摩沙的指環》紀錄片製作小組來到蘭嶼，我正在建造我的第五艘拼板船，巧合地被他們記錄。我想，也許他們會是這項原初的工藝與智慧的目擊證人，為我們的社會保留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影像，就像海洋裡的浮游生物，不斷提供我們可探索的健康議題。●
■公視紀錄片《福爾摩沙的指環》，全三集，以三個主題、十四個故事，拍攝一群住在台灣、心中戴著魔法指環、與自然密切互動的人。首播時間為7月3日至7月5日（週四至週六），晚間22:00至23:00。詳情可上網：www.pts.org.tw/~web02/formosa，或撥：02-26332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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