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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半島-下

2008/08/12 06:00

圖◎蘇意傑

◎吳鈞堯 圖◎蘇意傑

張美杏沒有打理店務經驗,但年紀輕,上手快。初識丈夫時,「自強貢糖」擺設新穎時髦,聚引人氣,商人有樣學樣,很快出現媲美甚至超越「自強貢糖」的商店。張美杏適時出任店員,穩住客源。雖是有夫之婦,張美杏卻有金門婦女少見的白皙皮膚,且勤打扮、巧化妝,加上成熟的少婦韻味,竟比雇用未婚少女的店家來得吃香。羅父、羅母交家業給兒子,深居簡出,在台灣永和置產,有時候一去幾個月。張美杏有孕之後,全家驚喜,生意雖見下滑,卻沒有人在意。羅自強搬出封存多年的高粱,獲利高,從台灣進口玉飾跟十二生肖等配件,也賣得不錯。羅自強跟妻子說,商店得轉型,以金門特產為主,添加台灣民俗藝品。他歸納士官兵有兩大宗消費,一是特產,再是一些充當禮品或定情物的時髦玩意。

張美杏娘家務農,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正是規律。營商就不同。每天招待不同客人,但人來人往,每一天卻像同一個滋味。偶爾,張美杏坐在櫃檯後,兩個孩子在後廳玩,村裡的婦人載魚貨進城賣。張美杏打招呼,也買些魚。村裡的人誇她皮膚白,免做息,真好命。金門婦女多擔負勞作,種田、剖蚵等,個個曬得黑。張美杏還在台灣上班時,過年回家都要幫母親買美白乳液,母親塗得濃濃厚厚,黑皮膚隱在白乳液下,活像巧克力加牛奶。張美杏覺得滿臉不自然,見母親喜孜孜,又不好說破。母親羨慕女兒皮膚,父親這時候就插嘴說,真是歹竹出好筍了。張美杏是遺傳了父親曬紅、卻曬不黑的膚質。張美杏嫁回金門,娘家卻遷往台灣。婦人問她,父母親可好?張美杏應酬幾句,點頭道謝。

婦人離開後,張美杏撥撿蔬菜,兩個兒子玩在一塊,爭吵時,才去看看。時間,穿梭在櫃檯前跟櫃檯後,彷彿駕車上高速公路,看風景,覺得速度快,改看行駛左右的車輛,又不覺得快,甚至誤以為停緩不前了。張美杏漸漸穿不下少婦時期的衣物,硬塞進去,扣緊褲裝紐扣,幾要嘔吐。丈夫的鬍渣常沒理淨,褲子卻還穿得下,卻顯得鬆垮。長子上國中那年,張美杏陡然警覺她的人生再也無法重來了。金門開放觀光後,飛機往返方便,堂姊回鄉常來看她。兩人找一間冰果店,坐下後,打量對方,都說對方沒什麼變。堂姊嫁給住家附近一位原住民排長,住左營。她們摸了摸彼此的手,都還細緻粉嫩的,堂姊感歎,在以前要長這樣的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堂姊問生意順利否?問羅自強待她好嗎?兒子怎麼了?公婆、父親母親呢?嗯,都好,老樣子。

兩人在電子加工廠上班,一前一後,一條生產線,二十年後,相夫教子的共同經驗,再度把她們排在一條線上。堂姊提出一個敏感話題,那是1994年,民進黨主席施明德的「金馬撤軍論」,以及隔年五月《金馬經濟政策白皮書》。張美杏說,金門人反應激烈,《金門日報》天天有人議論著。張美杏說,報上說金馬撤軍大約是免不了,羅自強卻認為,若金馬撤軍,正附和了中共「武力統一計畫」,拱手讓上台澎,他說,政客的話聽聽就好,不可能撤軍的,加上「小三通」商議已久,若真的通了,大陸人來往金門多,為防匪諜滲透,增加駐軍防護都還來不及,哪能撤?堂姊也覺得有理,但丈夫身在軍中,知道一些消息,跟她說,部隊移防台灣,卻交接給鄰近部隊,而未如以往換防,金馬早就撤軍了。他強調,只是悄悄撤,幅度小。

張美杏嚇一跳,但說,來往的阿兵哥還一樣多,生意也不差,但是,若算仔細,營收的確下滑。堂姊答允回高雄,再找機會問丈夫。她丈夫有位同袍,退伍後擔任立委國會主任,給了丈夫厚厚一本《金馬經濟政策白皮書》,提到金馬駐軍,已從1958年的七萬多人降到1996年的三萬多人。三萬多人裡,還得扣除駐守馬祖的八千人,這麼一算,金門只剩駐軍兩萬多。堂姊對白皮書內容未必全信,她提出疑問,金門駐軍最多時豈止七萬人?據說,是十幾萬?丈夫也認可,但無奈地說,現在只剩下兩萬多。

從十萬到兩萬,軍人消費力稀釋八成,堂妹的店還維持以往的營收嗎?她撥電話,告知《金馬經濟政策白皮書》。張美杏說她都知道了。報紙、羅自強、鄰居、親友,時常討論。開放金馬觀光,比金馬撤軍稍早幾年,地方人士規畫鄭成功渡台主題旅遊線、國家級古蹟主題觀光線、國家公園線、風獅爺主題觀光線、金門賞鳥主題線跟海釣休閒主題線等,期許觀光人潮的引進,降低撤軍衝擊。堂姊問,有幫助嗎?張美杏沉默半晌,表示觀光人潮,多少有幫助,但觀光產業跟旅遊業素是同盟,大型連鎖店因應而生,兜售貢糖、麵線、高粱酒跟一條根。觀光客在購物點幾乎一次買足,夜晚閒逛,路過「自強貢糖」,才像發現天大祕密一樣地說,這裡也賣貢糖。走進來看,又嘀咕,價錢差不多,參觀架上瓷瓶紀念酒,讚賞的多,購買的少。他們對排放地上的貨品興致盎然,花生、陳皮梅、糖果、拖鞋、繡花、手機吊飾、手套等,探問價錢。貨品多,張美杏價錢記得牢,一件十塊、二十塊,很少超過一百元。哇,便宜,觀光客大肆搶購。

這些貨品,正是羅自強起大早,涉海,跟大陸船家買來的。羅自強說,連鎖店賣不得大陸貨,若是賣了,像打自己耳光。張美杏認同,卻不能同意,她想問,「自強貢糖」賣這些來路不明、標示不清的貨,又算什麼?羅自強自鳴得意地笑。張美杏忍住沒問。她不知道丈夫何時養成賊賊的、僥倖的笑容。羅自強十幾年前坐在「自強貢糖」店,威儀一如國王,大聲說話、大聲笑、大口喝酒。不知何時,笑聲沒了笑意,像蘋果風乾,形貌在,卻血肉盡失。張美杏懷疑,羅自強為何沒在金門局勢丕變之際,找到位置?他能在二十歲時破釜沉舟,改變裝潢跟經營形態,卻在二十年後,纏上裹腳布?張美杏幾度從老闆娘的夢中驚醒,發覺自己還在南崁的電子生產線上。電子業技術日新月異,她做為資深員工,卻呆立著,看著不再認識的零件一個一個滑過去。堂姊不在她附近。張美杏旁邊是羅自強、是修鞋的鄰居、以及雜貨店跟書報攤老闆。

像軍隊集合整隊,「向右看齊」令下,張美杏向右,看到羅自強的、以及其他金門鄉親的側臉,再往右,視線封閉,像個斷崖,等在前面。羅自強還是當初嫁的那個人,她也還是張美杏,但衣服、褲子,都不認識自己了,自己又能怎麼認識自己?張美杏沒說出她的質疑。羅自強仍賊賊地笑著。

過年前,台灣客人趁觀光,採買香菇、干貝等高價年貨,羅自強雖覺辛苦,仍得勤快下海。羅自強打理雜物間儲置物品,不意撿到一顆水梨。羅自強想,梨子是一個多月前,跟大陸漁船買的,一箱四百元,白、嫩、大,芬芳多汁。金門水果多仰賴台灣進口,品質好,價格也貴。大陸水果質感佳,價錢低廉,居民都整箱購買。這顆水梨在取食時,不慎滾落,如今卻好端端地。羅自強再檢視,水梨鬆軟,卻沒爛,壓了壓,果肉還算結實。羅自強走出門,喜孜孜跟妻子說,水梨擱一個多月還沒壞,真神奇!張美杏反應過來時,羅自強已洗淨梨子,正要以刀切食。張美杏納悶,水梨放個把月,沒放冰箱,卻也沒有壞?她特別強調時間。羅自強聽出意思。梨子有問題。刀,拿手上,他好奇卻猶豫,最後,擱好刀,丟了水梨,抽了根菸,再清理雜物間。新進的貨,也像這顆水梨嗎?羅自強不敢多想。

羅自強不知道何時小三通?「金馬自由經濟區」或「金馬和平區」會不會來?但金門的確不同了。蓋大樓、開公路,開放民航跟觀光,他敬畏地看著這些變化,渾然忘了他的「自強貢糖」,曾在二十年前影響金門商店形態。羅自強的島,已一分為二,前面的一半,羅自強經過,但遺忘了,後面的一半……後面還有一半嗎?羅自強午睡時,被粗魯的巨響吵醒。聲音從屋後不遠處傳來,他回二樓臥房,打開窗,看見兩條巷弄外,怪手正舉得高,刨除廢棄多年的宅院。宅院長年荒廢,泥水滲進牆縫,破落不堪,沒幾下,大門破除。羅自強楞楞站著,想起他留了一半的祕密:他怎麼站在窗後癡癡地看,又怎麼潛到窗下想找她說話,二十年後,卻一件件,都記得清晰。他曾好奇窗後她的房間。他懊惱,沒在「八三一」撤離後,進去看看。怪手往她的房間進逼。怪手剷除她的隔壁房間。怪手舉高,撞擊她的門,像卻被什麼東西頂住,怪手再敲擊,沒攻破門,卻震下牆壁。牆壁帶著窗,整片卸下,赤裸裸地呈現在羅自強眼前。那裡頭,一個破的鐵臉盆、腐蝕歪斜的化妝台,有一棵樹從床板中長出來,要不是這一撞,沒有人知道樹就快要長到天花板,即將穿破屋瓦。

才兩天,矗立三十年或五十年的宅院已清理得乾乾淨淨。

羅自強跟工人打聽,知道宅院拆除後,將蓋天主教堂。幾個月後,羅自強站在窗前,正面對著教堂大門,跟佇立屋頂的十字架。羅自強打趣說,在家裡,就能向天主祈禱,真便利,但他卻關上窗。

羅自強關窗。只要他關了窗,他隨時都能回到二十年前,找到那開了一半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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