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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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英雄

2008/09/22 06:00

圖◎顏寧儀

◎何致和 圖◎顏寧儀

我們擠進中山室,搶占離電視機最近的位置,連聲催促輔導長快點打開電視櫃的鎖,讓我們把好不容易弄來的錄影帶放進機器裡。

連上的錄影機通常一週休息六天,只在官兵休假的時候全天候運轉,播放我們從南澳錄影帶店租來的影片。輔導長不會干涉我們把何種影片塞進機器,因此假日的中山室往往變成專門上映限制級電影的小電影院,一部《蜜桃成熟時》之類的片子可以從早到晚反覆播放七、八遍,而在中山室下棋看報的我們總會在關鍵之處抬起頭來,目不轉睛把螢幕裡火辣女星少露一點的做愛畫面用力烙進腦子裡,以備在急需之時調出來使用。

不過,今天並非假日,只是已持續十天的雷霆演習中的一個小空檔。我們迫不及待觀賞的電影也不是來自香港的限制級影片,而是正港台製的一部英雄電影。這部片引起全連轟動的原因,是因為片中有龔宗強班長的演出。

龔宗強退伍已經半年多了,雖說是緬甸華僑,但他被星探相中找去拍電影,倒也不讓我們覺得太過驚訝,甚至還有點佩服這個經紀人的眼光。說到英雄角色,還有誰會比龔宗強更適合呢?我們這些去年的菜鳥,有幸在連上見到那幕經典畫面,目睹龔宗強空手接過連長猛力向他刺來的木槍,成為連上唯一敢公然反抗連長的人物。龔宗強還用刺刀畫傷另一位班長方興隆的臉,而那時的我暗暗在心中叫好,因為我早發現這名班長偷走了我的防寒夾克,在當時卻只能隱忍不說。龔宗強叛逆又強悍的性格好幾次讓連長情緒失控,甚至在輔導長室拔出佩槍說要把龔宗強斃了。那次我和我師父胡尚智雖然懦弱地龜縮在桌子底下,但我心裡卻充滿了對龔宗強這位強者的景仰。

這些舊事全成了我們向後來的學弟吹噓的事蹟。當我們為了搜索逃兵李江龍而漫無方向地走在比人還高的芒草叢中時,我們總會惋惜龔宗強班長退伍得太早,沒遇到雷霆演習的盛況,否則那名逃兵勢必無所遁形。還有誰能比在中南半島打過游擊的龔宗強更懂得在敵人的搜索包圍中求生呢?龔宗強如果看到我們這樣每天出去胡亂搜索一通,他一定會哈哈大笑,然後一個人離開連上,像一頭精悍的獵犬叼回主人早已放棄的獵物,在半天內綁回那名讓全島三千人忙了十天的逃兵。

或許聽多了我們這些中鳥吹噓,那些跟我們一起進中山室想一睹傳說中班長風采的菜鳥們,在電影開演不久便低聲發出議論。

「咦,這個主角是香港人啊?好像不是那個緬甸班長。」

「剛進演藝界的人只能演配角啦,一開始都是這樣的。」有人馬上提出合理解釋。「像你菜成這樣,還以為自己一退伍就可以當總經理?你慢慢等吧!」

的確,從一些退伍學長寫回連上的信中,我發現他們好像都混得不怎麼樣。大部分人在放下圓鍬和十字鎬離開東引這座大工地後,回到台灣又走進一座座小工地,拿起同樣的工具。割了包皮才退伍的徐志遠現在是下水道工人,得過菜花的陳俊良變成了建築工,最愛操新兵的班長賈立銘直到現在仍未找到工作(我詛咒他永遠也找不到)。曾幫我解除肩上水泥重擔的七叔現在是吊車司機,每天幫人吊卸比水泥重幾百倍的東西(希望他也能用起重機替自己卸掉那時的情傷)。在這些學長寄回島上的信裡,沒人說到張展光的消息,就連我師父胡尚智(他現在是印刷廠的製版師傅)寫來的信中也沒有提過。在島上沒人敢跟他一起喝酒,看來退伍後也沒有人與他聯絡。我知道我這位童年玩伴小吾可能再也不會出現了,他就像彗星一樣,在我生命中的某段時刻畫下一道醒目深刻的痕跡,然後便與我的軌道脫開,快速遠離,從此不再相遇。不只是小吾,我這些學長也都是一顆顆亮度不同的彗星,他們各有各自的軌道。我們在這座島上短暫的相處是因為軌道的重疊,之後他們便一一離去,沒有留下任何實質可供紀念的東西。當然,我這麼講是有些武斷,因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不留下東西。像徐志遠和藍傑聖,雖然他們大概只和我短暫相處了兩個月,徐志遠就留了一張八大的招待券給我,而藍傑聖則留給我一顆用牙刷柄磨成的橢圓珠子。八大那張門票早在去年就被楊排拿去用掉了,現在想起來有點可惜。早知八大會裁撤,我就把這張末代招待券拿去裝幀裱框,說不定日後能在蘇富比拍賣會上得到一個好價錢。至於那顆有待琢磨的圓珠子,我則把它和輔導長送我的印章石材擺在一起,偶爾才取出把玩,藉物緬懷我這位情感豐富的營政戰士學長。那時的他在營上呼風喚雨,開口閉口都是實力,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他離開這座小島也快滿一年了,我聽說退伍後的他去當沒有底薪的房地產仲介,但好像到現在都還沒有成交半棟房子。

說來洩氣,這些學長退伍後的際遇,與我們的期待似有很大的落差。他們多半從事勞力工作,領取一份屬於社會最底層的薪資。必須聲明,我對藍領階級並沒有任何不敬與歧視之意,而且這些退伍的班長和學長大都才二十歲出頭,從社會底層幹起也是很合理的事。問題是出在期待,我們不免有這樣的想法,因為當初菜到沒剩的我們是蹲在地上仰望這些學長的。我們已習慣了這種姿態,這種仰望的視角,因而無法想像這些掛著上等兵或下士階級在連上橫行無阻的學長,在退伍後竟紛紛投入各種難以讓人仰望的工作。有位學長在信中說到,如果有人肯付他三萬塊薪水,他願意一輩子在連上當一個上等兵。這段話說得中肯,但也頗令人失望。

只有龔宗強班長不會讓我們失望,這不是他的習慣。在軍中他是唯一有過戰爭經驗的人,是由叢林游擊戰中存活下來的英雄,我們已習慣用更陡斜的角度仰望這位傳奇般的人物。如今我們又再度仰望他了──他離開部隊躍進了螢光幕,光是由中山室電視機擺放的高度,就必須讓我們繃緊脖子仰頭觀看。我們滿心期待他會在電影中再耍一次空手奪白刃的功夫,但導演卻遲遲未讓龔宗強上場。

「沒放錯電影吧?」

「就是這部,錯不了的。」

「都演一半了,怎麼還沒看到班長啊?」

「急什麼!好酒沉甕底。沒聽過嗎?」

儘管這部片子正以公式化情節進行,但期待中的我們還是津津有味地看著,不理會仰望太久而造成的頸部僵痛。電影中這名由香港請來的過氣明星飾演的是一名充滿正義感卻無處伸張的好警察,他分發到一個集體貪污的單位,裡面的人全收了黑道大哥的好處而包庇販毒罪行。這個好警察很快就發現這個事實,並想追查下去,結果受到長官壓力而不得不妥協。沒想到,他那位不學好的弟弟竟然因為吸了太多這位黑道大哥販賣的毒品而暴斃。這件事讓他大徹大悟,認為必須剷除黑道和毒品以免更多人受害,而這麼做的結果當然是受到其他警察的排擠。他被栽了贓,上級沒收了他的佩槍和證件,要他休長假等待接受檢察機關調查。接下來他和所有有志難伸的好警察一樣,並沒有利用長假去小島度假,而是獨自一人展開追查,奇怪的是,如此反而對黑道大哥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他又和所有有志難伸的好警察一樣,在獨立追查之前不忘找上黑道大哥與他面對面嗆聲兩句,這麼做的後果當然是害到自己已論及婚嫁的女友。大哥派小弟擄走了好警察的女人,而接下來的發展自然是好警察隻身勇闖虎穴,而電影也即將進入結局前的大場面,一場大火拚已在所難免。

就在這個時候,龔宗強終於現身了。他一露面我們就認出來了,儘管電影中的他戴著墨鏡、穿得一身黑,還混在一群和他一模一樣裝扮的演員中,我們還是一眼就認出這個熟悉的身影。電影中的他出現在黑道大哥的別墅基地裡,與五、六個黑衣人一起拿著手槍衝向已潛入基地的好警察。我們沒時間思考為什麼大哥的別墅可以住得了這麼多人,也來不及研究為什麼打過叢林游擊戰的龔宗強在遇敵時竟然沒有先尋找地形地物掩護,因為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龔宗強和那群黑衣人只朝這個好警察跑了兩步,便紛紛摀著胸口倒下。目睹事件經過的我們同時發出驚叫,卻沒人看清那個警察到底是怎麼開的槍。我們頓時不再同情這個落魄警察了,只想知道倒地的龔宗強傷勢如何,可是導演完全不給我們機會。從突然出現到中彈躺下,龔宗強在螢幕上露臉的時間不到五秒。

「怎麼會這樣……」

我們張大嘴巴楞在電視機前,因這突如其來的情節而感到震撼,但接下來的發展更讓我們驚訝到說不出話──龔宗強復活了!一分鐘前他還倒在黑道大哥別墅的花園裡,現在竟然毫髮無傷地又與另一群黑衣人出現在別墅的游泳池畔。這個轉變讓我們霎時止住悲傷,可是來不及歡呼,龔宗強就又中了彈,而且還直挺挺掉進游泳池裡。我們還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龔宗強便再度復活了。他第三次擋住那位槍法神準的好警察去路,但下場比前兩次更慘,他同樣在三秒鐘之內連挨了好幾發子彈,然後在接來的兩秒從三樓直墜地面,還很倒楣地掉在一張茶几上把玻璃桌面壓個粉碎。整個過程同樣在五秒內結束。

我們目瞪口呆,每個人都受到了驚嚇。那名好警察已安然抵達目的地救出人質,螢幕停格在男女主角相擁接吻的畫面,只剩下片尾字幕一行行緩緩上升。中山室裡一片寂靜,我猜是因為學弟不敢發表意見,而我們這些中鳥又不知如何解釋的緣故。

幾秒過後,沉悶的氣氛才被盧三輝那難聽的哭聲打破。

「別哭了,只是電影而已。」

有人這麼安慰他,但聽來像在安慰自己。

我們主動提早結束休息時間,穿好裝備拿起武器出發,走向島上的荒煙蔓草處尋找另一個英雄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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