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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幸福島

2008/10/07 06:00

幸福島

◎張放 圖◎潘昀珈

中秋節晚上,島上陰雨綿綿,我披了一件夾克,帶了兩個文旦、一瓶馬祖白酒,到瘋人院去找賈風聊天。他正在燈下看《聊齋》。見了我,馬上找出一冊台北印的詩刊,朝我大發雷霆。他說陸旋這小子當過漢奸,他發表「現代詩」謬論,認為新詩是橫的移植,而不是縱的繼承。直白地說,這個詩人完全否定了《詩經》以來三千年的傳統,而走西化的浪漫主義格律派路線。我聽了茫無頭緒,便打開瓶蓋兒,倒了兩杯,勸他喝酒。

賈風不會喝酒,兩口下肚,臉紅脖子粗,讓我感到好笑。李白斗酒能詩百篇,既然賈風如此瘋狂熱愛詩歌,怎麼不能飲酒呢?

副連長,那是吹牛、騙人的話。

別叫我副連長,聽了討厭。你叫賈風,我叫賈明,我屬羊,你屬狗,比我小三歲,以後你就喊我大哥,記住。如違犯規定,罰馬祖白酒兩瓶。

行,行……他緊張起來。

賈風當時中士階級,每月薪餉僅夠買半打酒,若按此規定,他每月只能犯規三次,便身無分文,連一塊洗臉兼洗衣的南僑肥皂也買不起了。

我被派到浪島,是由於孫立人案所致。因為我曾在鳳山第四軍訓班受訓半年,牽扯政治思想問題,派來九連任上尉增設副連長。這是國軍史上的一件奇事。島上只有一個步兵連駐防。軍階最高的上尉僅三人,連長羅漢、指導員程元和我。副連長李任勛是中尉。我索性向你講出內幕:浪島這個連是十七師挑選出來的頑劣分子、思想犯,以及一位神經病,也就是瘋子賈風中士。雖然我是思想犯,但我是黨員,有些機密會議我有發言權。

賈風是偷聽對岸廣播節目,被揭發而調來九連的。他起初裝瘋賣傻,胡吹自己是濟公活佛轉世,到浪島普渡眾生。羅漢召集三人小組,會議決定以注射感冒預防針,給他打麻醉藥,然後把他捆綁起來丟進大海。程元反對這種做法,若被附近漁民將屍體撈獲,傳播出去豈不影響軍譽?李任勛建議在月黑風高夜,將賈風灌醉,僱一艘小船把他送到福建海灘,扔下去,讓他自生自滅吧。

羅連長搖了頭:若是老賈醒來,向福建軍區官員將浪島的情況,以及押他來此經過做了彙報,在廣播電台公開出來,九連首長怎麼向上級交代?不行。我就是在賈風送進瘋人院時刻來浪島的。

瘋人院原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媽祖廟,面向福建對岸。每次共軍向白犬列島開砲,從未在此落彈,堪稱奇蹟。有人說賈風福大命大,這是迷信話。客觀而論,在老共的戰略眼光中,這座彈丸般的浪島實在毫無砲轟價值。

九連官兵都隱密地住在浪島一座丘陵的岩洞碉堡內,丘陵上種植了不少樹叢,遠看如一片叢山,所以賈明稱浪島為幸福島。

上世紀五○年代初,凡有被俘紀錄的官兵皆列為可疑分子,如果此人心理不平衡,愛發牢騷,便成為「頑劣分子」。浪島的官兵,在徐蚌會戰(老共稱「淮海戰役」)被俘者占百分之八十,包括「瘋子」賈風在內。賈風桌上擺了一堆佛經和政治書籍,但他跟我會面,談的皆是現代文學話題。說掏心話,我是文藝門外漢,上中學時,看過巴金、沈從文、張資平的幾本小說,後來聽說這些都是左傾作品,污染反共戰士心靈;有些人還因讀了高爾基、魯迅的書被拘捕入獄,賈風就是這樣被逼成瘋子的。

賈風滿臉鬍鬚,洗臉從不用肥皂。他的服裝不整,腳上趿拉著一雙破膠鞋,像個叫化子一樣。幸虧數年來沒有高級長官蒞臨浪島視察,否則見了賈風,一定像是光天化日之下碰到鬼,嚇出一身冷汗。

一日,羅連長問我,賈瘋子身上臭麼?我搖頭。賈風每天下午在海邊游泳兩小時,風雨無阻。他會蛙式、蝶式,最擅長的則是自由式。他告訴我,如果風平浪靜,體力充沛,他可以游到對面那座煙霧朦朧的漁村。

兄弟,我希望你能游過去。

賈風苦笑。他說對岸解放軍抓住我方官兵,便看做特務,若是貿然泅水過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在國共內戰的現況下,雙方疑心病重,打爛仗,打糊塗仗,倒楣的是兩岸軍民,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賈風的話,聽起來滿有哲理。

那天,我在和賈風散步時,談起他是被揭發偷聽福建廣播而調來浪島的。我問他愛聽人家的什麼廣播節目。賈風說,老共的文藝節目,最吸引人。朗誦詩、獨唱、相聲,民間歌曲,真令人百聽不厭。「老共的政治八股戲,也有一定的藝術水平。咱沒辦法跟人家比,咱只會喝酒,吹牛!」

喝酒也比不過人家。我激動地說。

十七師官兵的私有收音機,早已專案沒收,無人再敢收聽對方廣播節目。我曾跟程指導員商量,可否為賈風翻案?他苦笑說,八十萬國軍官兵早被老共消滅,到了這步田地,上級還在乎他一個假瘋子?他一時激動,吐露出祕密作業計畫:若是賈風安分守己,可以讓他多活幾年,如果再裝瘋賣傻,目無法紀,只要他得了感冒,一針扎下去,扒個坑埋了,天下太平。

我沉不住氣,向程元發表親美言論:在朝鮮戰場,被俘歸來的美軍官兵,被稱為英雄;可是咱們被老共俘虜的官兵,跑回來卻成了狗熊、政治犯,這豈不是欺侮人嘛!

程元聽了笑起來:「老賈,你受了六個月的美式軍事教育就被孫立人洗腦了,咱們的革命事業,真得認真檢討,從頭做起啊!」

那晚是羅連長四十歲生辰,他請客喝酒、加菜。趁著三分酒意,我向老程表態:只要我賈明在浪島待一天,誰若敢動賈風一根寒毛,我一定跟他把命拚了!除非把我調離九連。他們三人慌了神,急忙向我解釋,賈風在徐蚌會戰時被俘,以及他在解放區接受改造教育,九連不少人讚揚他有立場、守本分,做到能屈能伸、知恥知病的原則。羅連長還感激我來九連後,為全連做出顯著的貢獻,增加了單槓、木馬、爬吊桿體能訓練項目,受到上級獎勵。這是賈副連長的功績。他舉起酒杯,「乾!」

花拳繡腿,美式軍事教育。我自我解嘲。引起哄然大笑。

說歸說,笑歸笑。到了戰況緊急的時刻,我這個「增設」的副連長還是被排斥在圈外。那日,白犬島來了緊急電話,指定羅漢等三員前往開會,由我暫理日常訓練工作。他們三人去了一天,回來面色沉重,保持沉默。我也蒙在鼓裡,不知葫蘆裡賣的是啥藥。一週後,從海上補給船運來兩門大砲,趁暗夜拖進了碉堡。接著,進駐了十多名炮兵。雖然一起吃大鍋飯,但是他們的操作卻是獨立作業,不受我連首長指揮。從這些炮兵的臉上,我已猜出對岸將對浪島發動一次突襲性的攻擊。

最使人驚悚的則是野戰醫院派來一組外科救護人員,進入診療室。我方巡邏機,也時常低空掠過白犬列島。那晚,我抽空去瘋人院看望賈風,他突然剃光了鬍鬚,頓時顯得年輕精神,朝氣蓬勃,彷彿他也進入了備戰狀態。

最近,賈風夜間觀察,對岸老共的軍事陣地車輛頻繁,燈火通明,他雖無法判斷對方的行徑,卻證明將會發生一場激烈的砲戰。

他不是瘋子啊!我暗自想笑。賈風,假瘋;他的名字早已揭曉,程元指導員說他裝瘋賣傻,言之有理啊。

老共的軍事宏觀值得佩服。在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的指導原則下,通過調查研究,終於在金門砲戰前夕,以閃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向我浪島的綠色山丘進行砲擊,成千上萬的砲彈,像元宵節煮湯圓似地落在九連指揮所。

接著,我軍的兩門大砲開始了還擊……

不少同志在砲戰中陣亡、負傷,最緊張而令人揪心的則是羅漢連長右腿負傷,失血過多,急需輸血,而他的血型又是比較缺少的AB型。李任勛副連長站在診療室門前,詢問有沒有AB型的同志快來捐血。這時,從外面跑進來一個小和尚,在眾目睽睽下,我驚訝地問:「賈風,你跑進來做什麼?」

捐血。快。我是AB型的血。他挽起袖子,將胳臂伸向穿白色工作服的護士。診療室的官兵驚做一團。張飛看刺蝟──大眼瞪小眼,沒人吭氣。

抽過血,卻失去了賈風的蹤影。那晚,羅連長的右腿治療非常成功,甦醒過來以後,他才獲知是賈風為他輸血。他的眼圈紅了,捂著臉孔想哭。

夜間,砲聲震耳。天剛拂曉,程元哭喪著臉從外面跑進碉堡,氣急敗壞地說:「賈風瘋了!他把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掛在瘋人院門口,吸引對岸老共的注意,於是解放軍集中火力砲轟瘋人院,現在已是一片瓦礫,慘不忍睹。賈風為了轉移敵人的砲擊目標,做了犧牲,他的精神實在值得表彰。」

我冒著砲戰的危險去尋找賈風的遺骸,但是,我卻始終沒有發現。我的心也成了碎片……

半個世紀過去,浪島早已被人們忘卻,它已改名叫亮島。那是當年一位國防部長取的。老九連的官兵,活著的已年老力衰,住進榮民之家;絕大多數都已經見了閻王,過起真正的幸福島的生活。

去年秋天,我曾去了亮島。島上住進不少漁民,沿海修建了碼頭,停泊著不少船隻。當年的碉堡,早已蓋了工廠。在瘋人院的原址,矗立著一座大理石紀念碑,上面鐫刻著「賈風英雄殉難處」七個隸書大字。旁邊,刻著兩行令人矚目的小字:

我稱為英雄的,不是靠武力稱雄,而是心靈偉大的人。

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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