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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躲雨
圖◎吳孟芸
◎林宜澐
李寶躺床上看了窗外一眼，灰灰暗暗，天色還沒開，看錶，都五點半了，如果是前陣子七、八月夏天，這時間早已亮到陽光刺眼。這陣子黑夜愈來愈長，就怕有人會得憂鬱症。一會兒他聽到滴答雨聲，發現並不是天亮得慢，而是今天根本就是一個亮不起來的下雨天，昨晚李富城氣象報告時他大概在沙發上睡著了，沒聽說今天天氣長什麼樣，會一直下雨嗎？下雨去爬美崙山就吃力了，就算撐傘也得防路滑，上山不易下山難，力氣要多用一倍。如果跟平常一樣走一小時，鐵定會把大腿小腿弄得痠麻疼痛，十張撒隆帕斯三天貼不好。既然如此，那今天還去不去？
還是去吧。他退休後已經連續一年又兩個多月每天一早到美崙山運動，毅力之堅強連自己也詫異。下雨撐著傘走也好，傘一撐會更覺得自己了不起，不以下雨為藉口而偷懶，呷苦當做呷補，手腳痠痛可以造就成就感。
一個鐘頭後李寶到了美崙山運動公園入口，雨停了，可是雲厚得像疊了十八層的波斯地毯，看起來隨時會稀哩嘩啦垮下來。李寶於是抓了一把傘，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兵來將擋，雨來就傘擋，然後他把迷你收音機的耳機塞進耳裡，中廣新聞網，AM85.5，天下事就這樣如雷灌耳地進入他腦裡。運動時聽這東西有好有壞，好是可以殺時間，壞是擾人清靜，尤其事關藍綠時，一些不順耳的話偶爾會讓他動肝火，有違養生之道。
風迎面而來，李寶解開運動衫的第一個鈕扣開始往山坡上走，風便從臉、脖子往胸口竄，今天風比平常大，一大片一大片吹，像做SPA。他看遠處一排欖仁樹的葉子被吹得像在跳舞，沒來由想到有一年出國玩，在義大利的一間教堂附近遇見一個吉普賽家族，裡頭一個年輕女孩跟他笑，看起來不懷好意，像要使美人計的樣子，不過李寶也跟她笑，那天也是這樣暗暗的天空，怎麼今天一見陰天就想到這一段了。
中廣新聞說，中國大陸海協會副會長張銘清在台南被推倒在地，聚眾肇事的是台南市議員王定宇。這新聞昨天電視上已經講了，不過他沒看清楚張銘清是怎麼倒下去的。王定宇說他沒打人，是張銘清自己跌倒的，他其實還伸手要扶張先生哩。哎，天下事向來理未易清，事未易明，王定宇應該學學馬拉度那，當年對手說有個球是他犯規用手撥進球門的！馬拉度那說，那不是我的手，是上帝的手。說得真好耶，王定宇應該說是媽祖把張銘清推倒在地的。
往中央山脈方向看過去，遠山的稜線都被雲遮住了，看起來很難撐到一小時不落雨。孩子很小的時候，李寶教他們用稜線的清晰度判斷當日天氣，稜線若清楚可辨，即使天色陰暗，當天大概下不了雨，反過來如果像今天這樣山跟雲混搭成一片，就要準備雨衣了。凡事都有跡象，誰看得早，看得準，誰就贏。
新聞說，檢調單位已著手調查這件事。李寶喉頭咕嚕一下不怎麼以為然，不就是推擠嗎？一堆人擠在一起搞不清楚誰是誰然後張銘清就跌倒了，這怎麼調查？倒是那個跳上黑頭車車頂的傢伙可以先抓來打屁股，罪證確鑿不是嗎？哎，怎麼搞成這樣？來者是客，何必呢？可有人說他不是客，是敵！這就難囉，前提不一樣就會有溝沒有通，有說沒有懂，看著辦吧。
繞過小涼亭那角落時，李寶的眼鏡片上飄了一些雨絲，他下意識以為可以像汽車雨刷那樣左右刷刷兩下便清潔溜溜，這念頭閃了一下，隨後發現雨絲又多了一點，這才拿下來用運動衫的下襬擦。隨後李寶摸摸頭髮，還算乾的，可見這雨只一點點，介於有跟沒有，沒必要撐傘，就這樣走著走著，他發現額頭有點汗了。平常從入口一路往上走到鐵欄杆處，一個U形轉彎往回走到原點，這樣一趟要二十分鐘，他每天上上下下走三趟，共一小時，全身流汗流到像剛從游泳池裡爬上來，渾身濕答答地連早餐都不好意思去買。最近入了秋之後好一點，加上老婆又幫他買了幾件黑色運動衣，濕了也看不出來，不會顯得那麼狼狽，他算是愈走愈專業了。
收音機裡還在講張銘清，對啊，他是幹什麼來台灣的？前兩天他是不是說了「沒有台獨就沒有戰爭」這樣的話？哎呀，這種話怎麼可以隨便講呢？講出來惹人厭的。他不知道這是恐嚇口氣的句型嗎？許多爸爸不也用差不多的句子跟兒子講話？「你給我皮繃緊一點……如果不怎樣就別想怎樣……」唉！來者是客，客人怎麼講起話來像爸爸呢？聽說這副會長走了之後還有個會長要來，那怎麼辦？副會長講話都像爸爸了，會長講起話來豈不像阿公？
李寶在心裡輕歎一口氣，順勢把眼睛閉上一半，他這一年多來走路已經漸漸走出一些境界，眼觀鼻，鼻觀心，只要眼睛闔上一半，世界就只剩二分之一，走路專心度立刻提高兩倍，不為花花世界所迷惑，走路就是走路，非常禪宗。
可惜眼前這雨絲好像愈來愈大了，李寶聽到一旁樹葉發出微細的沙沙聲，這使得他必須分出一些心神來判斷雨勢，看看在他離開這裡之前雨會不會下大，果真如此，那今天的功課就做不完啦，這會讓他有點小小的懊惱。今天一早的風跟雲都詭異，難不成有颱風？沒聽說呀，應該不會吧。這個夏天的颱風真是多，一個接一個，跟電視上一托拉庫討厭的新聞一樣，沒完沒了。可是現在都十月了，有這麼晚才來的秋颱嗎？
才一盤算，忽然就有幾滴較大雨珠打上鼻樑，看這樣子雨是會下大的，傘先撐起來吧。剛剛嫌那支五百萬的太重，拿了一把小的，待會兒要是風大雨大恐怕無法抵擋，話說回來，要真有那麼大風雨就打道回府，只要不被淋成落湯雞哈啾哈啾打噴嚏即可。
李寶一開傘，雨似乎瞬間就變大，已殺殺殺連成一片，這種雨還真是說來就到，讓他一下子便身陷雨陣，這支小雨傘看起來並不能善盡遮雨重任，李寶趕緊把手臂往內縮，免得沒兩下子便讓衣服給淋濕，可是這招好像不管用，風把雨從兩旁往身上吹，這樣下去，沒多久就會全身都濕了。
這時李寶忍不住把傘稍稍挪開看了一下天空，赫！什麼時候飄來這麼大的一塊烏雲？剛剛大概太專心聽張銘清的新聞，沒注意到這片黑漆麻烏的雲正悄悄欺近美崙山的頭頂。海協會會長還沒來，倒是烏雲先來了。
李寶看樣子不對，要先走人了，照這雨勢的勁道，不需要一分鐘便會下起傾盆大雨，傾盆耶，就像拿一大臉盆水從你頭上暢快淋漓給澆下那樣的傾盆大雨，這支小雨傘只能撐三十秒，他必須儘快回到停在入口處的汽車裡。這一想，兩條腿便立刻拐彎往回走，雨滴打在雨傘和四周樹葉的聲音愈來愈大，不只聲音大，還覺得重，這把小傘一副就要垮下去的樣子。李寶拿下收音機跟耳機放到口袋裡，不用再聽啦，躲雨要緊，他決定用跑的跑回車上，雨勢已經大到有點迷濛，李寶跑過種有一棵流蘇的那個轉彎後，看見他那一輛小小的標緻206就在眼前不遠處，剎那間竟然有點劫後餘生的感覺。於是他奮力邁開腳步，忘記自己其實早已是跑不動的年紀，居然像隻年輕的鹿般飛奔至車門旁邊，瞬間閃進車內，砰一聲將車門關上，就這時滂沱大雨如洪水般傾洩，李寶在駕駛座上看著車外這不可思議的大雨發楞，幾分鐘後他發動引擎，在超大雨中往農兵橋走，心想，但願美崙溪的溪水沒那麼快就暴漲到淹過橋面，讓他可以跟平常一樣，過了橋，就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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