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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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四屆林榮三文學獎 短篇小說二獎> 狗影時光---下

2008/12/18 06:00

狗影時光

◎高翊峯 圖◎阿尼默

幾天之後的面談日,古伯從早探頭探腦到正午。連助聽器都彷彿聽見他說:「藍寶是不是沒有射中正確的地址?」扒光中餐便當,他假裝靠在櫃檯外邊打盹,把空便當盒擱在地上,拐騙地磚裡的博美上前。牠嗅嗅聞聞空的便當盒倒影,沒有舔,繞走兩圈,圍成圓身,靠著古伯倒影的手臂,擱落毛絨絨的下巴。等狗兒完全瞇上眼睛,古伯才偷偷瞄牠與自己的倒影。接著,倒影的手取下了耳朵上的助聽器。古伯隱隱約約聽見咕嚕嚕像貓一樣的狗打呼。有幾秒鐘,他甚至覺得是倒影的耳朵聽見了狗兒入睡的鼾聲。倒影再度戴上助聽器的動作碰到了博美。牠眼睛一睜開,視線落在一支緩緩欺近鞋底,就要踩上牠了。狗兒驚醒抖擻,跳離倒影。這同時,古伯高舉的單腳輕輕落回地磚,又用力踏出三聲響,「這次嚇到你吧!」

踏腳的回聲一再潛入地磚裡逗弄博美狗。古伯正思考要不要再次投擲藍寶,一位穿著灰白運動外套的男子站在大廈的自動門外。這個男子的頭髮茂盛,但兩鬢華白。古伯一時猜不準男子的年齡,先點了頭,他才近身電子感應區,驅使大門自動滑開。男子一進門,古伯便被那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給吸引。等他開口詢問,是不是有在應徵管理員工作,古伯陷入更大的困惑。這位高壯男子的聲調,是十足還沒變聲的十六歲少男。避免失禮,古伯請男子到圖書室先坐,但他說不用了,在大廳聊聊就可以。古伯從後方宿舍臥房回到大廳時,手裡多了一杯熱茶。當他遞給男子時,那稚拙的腔調回聲,「我不是應徵的,我十六歲,還沒成年……」

古伯發愣一會才推出椅子,讓看來已經衰老的男孩坐在櫃檯邊。等他喙了幾口茶古伯才問,「那你來是要……」

「寄信地址不遠,就走過來看看……」男孩喝了幾口茶才又接上話,「很久沒看到……用手寫的信……想看看是誰寫的。」

男孩說話斷斷續續的靦腆模樣,讓古伯想起夫人年輕時對他說過的話:「有些事過去了,能忘就忘,不要一直被影響。」那時夫人的身體豐腴圓潤飽滿誘人。而另一位已經出現老態的夫人,這時從一面白亮的光牆裡悠悠走出來。古伯站起來向她問好。早衰的男孩也站起來點頭示意。夫人沒有打擾他們,在公布欄前頭佇足瀏覽。

「那我先回去……謝謝你的茶。」男孩說著,先瞄一眼夫人的背影,再從褲袋裡拉出一只對折的信封遞給古伯,「這個給你……」

信封有點小厚度,上頭只寫著大廈地址、沒有收件人姓名。古伯靜靜接過信封收到背心制服的上口袋裡。夫人翻過一張紙,抽出小筆桶裡的原子筆簽下姓名。高大男孩生澀行禮鞠躬,向古伯與夫人說再見便離開了。自動門關上,地磚裡的博美才從櫃檯底下溜出來奔向夫人,繞著她腳邊轉吠叫,可是無聲。

「是來談工作接替的嗎?」夫人問。

「好像是……不過還沒滿二十。」古伯說。

「還沒成年,可以嗎?」

「對,還沒成年……現在不行。」

「是嗎?看不出來,好高大……幾歲了?」

「十六歲。」

「十六歲啊,看不出來……那還要再四年呢……」

「是啊,還差四年。」

夫人向大門走了兩步,似乎是要追看那位男孩。她這兩步都正好踩了地磚裡的狗兒,一次是身體,一次是尾巴。狗兒表情哀痛又攢進櫃檯底部。

「他可能嗎?」夫人站在敞開的自動門前說。

「那也要等他滿二十……」古伯如此回應。

「你要等……」夫人的話沒有說完,於是古伯也沒有多餘的表情。夫人說再見轉身往大廈內廳走,古伯出聲問:「夫人,美美好嗎?今天還沒看見……」

夫人露出淡淡憂傷,「說不定,這次美美會活得比社長跟我都久……」

「夫人,妳放心,一定會有人照顧美美的。」古伯望著地磚裡的狗怯怯躲在他的側身。

聽到這樣的話,夫人臉頰暈開了像玫瑰花芯蕾的細粉顏色。

當天深夜,古伯躺在床上昏睡又初醒。耳朵掛著的助聽器,發出瑣瑣碎碎的電磁頻率呢喃著,聽不出內容但他知道就是那位早衰男孩的聲音。他給他的那封信,還壓在「失眠等於睡著」DM旁邊的信封。那一點點厚度,讓桌面玻璃出現些微的傾斜。二十多年的管理員工作,古伯從未拆開未寫明收件人姓名的信函。雖然他對信件內容感到好奇,但深深覺得不能拆開。

「他希望我拆開來看嗎……」這個念頭閃過,接連來的是遠方的深夜喇叭、水管深處的吞嚥。等生出「失眠等於睡著,安樂死等於什麼」想法時,窗外天空還留有昨夜黯淡的藍。陣陣狗吠從大廳傳來。古伯伸手觸摸助聽器,它還在耳蝸裡,而且軟骨被睡眠壓得發疼。吠聲開始迴盪,好像有一隻、兩隻、三隻……博美狗在鬥毆低嚎。他趕緊穿上長褲襯衫,慣性套上背心制服,離開臥房。門一開,大廳裡站著社長,牽著美美。美美則對著地磚裡的狗兒猛吠。每當美美低頭咬牠,牠也從地磚裡反咬美美。短毛嘴撞上短毛嘴,發出犬齒碰擊犬齒的硬物脆裂。

社長為打擾古伯的睡眠而道歉,因為失眠睡不著,想帶美美出去公園遛遛。可是一到大廳,美美好像認不得倒影,一直對自己狂吠。社長稍稍粗魯拖著美美走向大門。地磚裡的博美也被拖著走。古伯趕緊回到櫃檯,將自動門開關切上電源。強化玻璃門瞬間打開,社長一腳跨出門外美美跟著縱身跳出,再度留下地磚裡的倒影向外張牙咧嘴。社長慢慢走遠,助聽器裡的狗兒吠嚎才漸漸減弱。

接下來兩天,古伯經常看著藍寶,被突然走過的大廈居民輕微驚嚇。每每他抬起頭看著肉包子臉、二十初歲的短馬尾、躲在運動衫裡下垂的乳房……每一位大廈住戶,他都有辨識的特徵。但就這兩天,這些住戶臉上都多了笑,長長地拖曳到大門外頭、也在電梯未關上時流連。看著那些特別揪得高高的臉肉,古伯有點不知該回笑點頭、還是出聲早午晚安。直到第三天初夜時刻,滿頭少年白的早衰男孩再度出現在大門外,但這回他沒有靠近感應區,直到古伯走近大門自動門才像夏天的地氣一樣飄開。

「要不要進來坐坐?」

「沒關係……」男孩從褲袋裡拿出另一個有點厚度的信封,在門外遞給古伯,「只是想送這封信過來。」

早衰男孩送完信轉身要離開。古伯叫了,等等。古伯留意到這封信一樣只寫大廈地址,但沒寫收件人及寄件地址。古伯問,這信要寄給誰?男孩說,都好,只要有人拆開來看過就可以了。古伯要男孩等會,但不確定要他等什麼。古伯回到櫃檯,才想起當初寫著藍寶射中地址的那張便條紙。他在櫃檯裡轉了兩圈,地磚裡的狗也轉了兩圈,他沒找到便條紙,牠也沒有追上尾巴。然後,拿著信封又走回男孩旁邊。

古伯把信對折收入褲袋擠出聲音,「信我先收著,但不會拆開來看。」

男孩開心地微笑了。他彎下腰看著古伯腳邊說,「這隻博美狗是你養的?」

「狗?」古伯有點吃驚說,「不是我養的,有天突然跑進去……趕也趕不走。」

「牠哪也去不了,是因為沒人牽牠……我爸說,狗不喜歡被綁著,可是我知道,狗更喜歡被人牽著。」

「你養過狗嗎?」

「沒有養過,不過狗都喜歡我。一直很想養……可是我爸不肯。」

男孩蹲在大門外,膝蓋落在門檻上,吹著口哨,伸手勾引地磚裡的狗。狗沒有搖尾巴也沒有吠,躲在古伯腳後跟。

「如果你喜歡……就送給你養。」

「真的嗎?」早衰男孩露出喜悅。

「不過,要牠願意跟你走才行。」

「好……你有狗鍊嗎?」

古伯回到臥房裡,將之前黃狗用的鍊繩交給男孩。男孩問,狗叫什麼名字?古伯說,他從來沒給狗取過名字。男孩請古伯現在就給牠一個名字。古伯想了一下便說,美美吧。地磚裡的狗聽見美美,落穩四隻腳,束高尖毛耳朵,猛搖尾巴。男孩這時一步跨入大廳,叫了兩聲美美。博美狗就飛奔到他的腳邊,繞著地磚裡的男孩倒影跑圈圈,不時以後腳站立,頻頻叩拜前腳。男孩打開鍊繩前端的扣環伸向狗兒。鐵器碰撞了硬瓷,扣環就在那聲清脆裡,拴上地磚狗兒脖子的項圈環。狗兒轉圈奔跑,鐵扣環黏在地磚表面拖曳,清脆聲刺得助聽器都想要摀住耳朵。早衰男孩領著狗,先在大廳裡兜了兩回然後往大門走。自動門再度打開,早衰男孩踏出門外,地磚裡的博美狗一個縱身輕跳躍過門檻,落到門外的路面上。牠四腳站立穩穩地,先前待在乳白色地磚裡多少還有燈泡發光般的模糊身影,現在幾乎和夫人的美美一樣乾淨且活生生亂蹦跳。在自動門緩緩關上時,牠對著門內古伯吠叫,聲音聽得清清楚楚。當古伯拿下助聽器,狗吠就像大廈外的所有聲音一樣,變得微弱沒有力氣。

「這隻狗,美美,真的要送給我嗎?」男孩問。

古伯肯定點著頭,接著從褲袋拿出藍色磁鐵飛鏢,藍寶,「這支飛鏢也送你。」

「為什麼?你不留著嗎?」男孩看見白牆上的軟鐵地圖。

古伯想了許久才說,「牠喜歡咬東西,給牠磨牙吧……不過要小心不要吞了。」

「好,不會的……我家也有一組這種磁鐵飛鏢,紅黃藍綠,四種顏色。射地圖的,就像牆上那塊,很舊的玩具……」

「是嗎,有就好。」

往來人群的對話聲吸引狗的注意,牠興奮拖拉早衰男孩,急欲離開。他再次道謝,正轉身離開,古伯突然想到,「對了……你不是說你爸爸不肯你養狗?」

男孩這時露出安心的微笑,「沒關係,他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三年前因為偷東西,當場被抓到……還要在監獄好幾年。」

早衰的微笑還沒散逸,夜間路燈一支支透出光感來了。古伯看著男孩牽著博美狗,走上馬路另一邊的騎樓。古伯對於男孩牽著博美狗離開的畫面,似曾相識。但這次,他很想要叫喚男孩,但卻不知道他的名字;想要叫美美,聲音卻被嘴唇擋下在口腔裡迴盪,一些在鼻腔共鳴,一些從皮膚滲出而被助聽器接收了。等透過擴大器震動耳膜,古伯只覺得這嗚嗚嚕嚕像是另外一個陌生人。一轉頭,他才發現夫人牽著美美站在大廳中央。古伯與美美四目交替的同時,吠聲響起。兩人互道晚餐,夫人開口便問,「是上次那位男孩?怎麼了嗎……」

「沒什麼……」古伯隔著布料輕觸袋裡的信封,「他幫人遛狗,走到這邊,就聊幾句話。」

「古伯……你覺得等這個男孩成年了,會合適嗎?」

「他會是一個稱職的大廈管理員。」古伯點點頭。

「那還要再找其他人嗎……」

「……我沒問過他,會不會想像我一樣做個大廈管理員……」

古伯一低頭就發覺,腳邊美美的倒影不見了。牠一直吠叫,可是古伯卻聽不見聲音。他一取下助聽器,大廳狗吠聲瞬間像兩串丸子塞滿他的耳朵。在這樣的疑惑裡,他假裝調整助聽器羞澀低聲,「不過,我現在沒有飛鏢了……」

「飛鏢?」換夫人臉上露出不解。她看一眼軟鐵地圖,「那些飛鏢呢?」

「夫人……飛鏢都飛到牆裡了。」

夫人更是疑惑,覺得古伯開了一個奇怪的玩笑,她也就隨口問,「我們大廈也在這張地圖上吧?」

「有的。」

「那你有射中我們嗎?」

古伯突發想像,那支紅色飛鏢玫瑰,會不會就是射中了……

夫人看古伯神思不知飛到哪去了,便說:「那下個月的送行會,要往後延嗎?大家都偷偷買了彩帶汽球、還有要寫給你的明信片,管委會也準備訂小點心……」

「是嗎?真是麻煩大家。」古伯搔搔頭說,「夫人,我想還是不要讓大家的好意白費了……」

這時,電梯不知道是第幾次叮了古伯的助聽器,遛狗男孩甜甜微笑,想要化開一些遲到的尷尬。他從夫人手中接過狗鍊繩叫了一聲美美,一個跳躍就到了大廈外頭。大廳內就只剩下古伯與夫人和他們清晰的倒影,沒有狗吠聲,也沒有地磚裡的博美狗。●

【評審意見】

禁錮的空間

◎李昂

這是最近難得一見富創造性、視野深廣、具深刻意義的好作品,結構完整,鋪排有序見功力。

以禁錮在冰冷大理石地磚裡的狗影,象徵人的疏離、隔絕與孤立。大廈管理員古伯如同在夢裡的人生,「失眠等於睡著,安樂死等於什麼」的人生意義的追尋,註定如地磚內的狗吠,難傳出聲音。

破解禁錮的男孩,代表的是溝通的可能?但那射進牆裡的各色飛鏢,終還是不見蹤影。

作者冷肅的筆調,傳神地架構了禁錮的空間。缺點在十分「世界性」的書寫方式,使這篇小說讀來類似翻譯小說。雖說「地球村」在化解消除一些歧異,但,如此不具地方特色、風土色彩的書寫,又會將小說推展到何方呢?

這無疑是最讓我憂心,也因而不給予最高獎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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