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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加工生活(上)

2009/03/09 06:00

圖◎黃子欽

◎吳億偉

樑柱上字體不見斑駁令我有些哀傷,總以為能看到什麼歷史的影像。(吳億偉/提供)

手記一:加工區

加工區內一排排廠房,是凌亂中的秩序。(吳億偉/提供)

俯視。

五○年代的高雄,愛河還清澈,蜿蜒入海,築起的大樓見鋼骨,一早怪手就開始繁忙,由火車站往前延伸的中山路,像一條巨大的血管,汽機車多是南下,不平衡的血液流向,到了圓環,形成洄流,繼續往前,樓房不再擁擠,右邊是海,大棚架的工廠連串成線。彎過承載貨物入高雄港鐵路,兩邊水泥牆刻出新的路貌,沒有行道樹,沙塵漫天,腳踏車陸續出現,一台,兩台,三台,終為一片,竄動的人頭畫黑了柏油路,湧向一區,區內道路方格鋪排,廠房規律分布,外圍仍是一整排的高高的圍牆,不規則的橢圓形。進區入口分為二,黑色勢力蔓延而來,占領方格道路,然後再一一被廠房吞入。一根高聳的標柱,不動如山引領著黑潮蔓延方向,寫著「高雄加工出口區」。

女工上班了。

這是我阿姨訴說的畫面,當年她和我媽就是黑潮的一分子,早上醒來,上工。走路的當下,她張開了另一隻眼,從天空俯瞰大地,那種壯觀,不是因為眾多,而是因為單一的龐大,人人身分相同,沒有個體,就像同時運轉的螺絲釘,走過,什麼都不會注意到。

民國五十年代,政府的經濟計畫,積極發展投資工業的環境,開展台灣工業化,農村經濟因此漸漸蕭條萎縮。勞力密集的加工出口業,是當時重大的經濟政策。民國五十五年,經濟部在高雄前鎮區設立第一個加工出口區,民國六十年陸續設置高雄楠梓加工區、台中潭子加工區,並提供優惠獎勵投資辦法,並以台灣豐沛廉價勞動吸引外資來台設廠。

民國六十五年,來台投資的外資中,其中有百分之五十在加工區投資。廠商從國外進口原料,在台灣招募女工,以便宜的地租、廠房、工資,製造電子、成衣、皮革、鞋業、玩具的加工製品,外銷出口,創造台灣的經濟奇蹟。加工區遂成為台灣對外的經濟展示區。加工區內大部分女工,就像我媽及我阿姨一樣,來自農村,「重男輕女」的觀念,需要提早負責家庭經濟,投入生產。

現在的我,就站在加工區門口,高速奔馳的貨車教人提心吊膽,要轉彎還得停下來觀望才敢前進,這不是什麼美麗的觀光景點,門口的警衛使我卻步,看不到人海,還好仍有這標柱,刻著不變的字樣,只是那字體不見斑駁令我有些哀傷,總以為能看到什麼歷史的影像。

於是我閉上眼,感覺時間環繞,舊有空氣窸窣爬上皮膚,彷彿置身陳年場景。當天空的眼睛換成我的,竟能清楚看到一對姊妹,十五、六歲,從屏東離鄉到高雄工作。剛開始,我媽先到,在左營的一家夾板工廠做事,不久,也介紹我阿姨同來。她們的工作步驟簡單,但得注意時間,將木頭放在機檯上,趁擠壓器運作空檔,趕緊再放一片,讓木板連結得愈來愈長,這畫面如拉斯.馮.提爾的《在黑暗中漫舞》,儘管在不同的國度與時空,女工的生命情節卻相互重疊,機器擠壓聲就是她們共同的配樂──碰!碰!規律的節奏。

她們的身影不停流動,踏著新的路徑往前。前鎮加工區成立之後,我媽和朋友們一同來找工作,窩在公布欄尋著女工缺,太陽赤炎炎曬著她們臉發紅,臉上淌著汗珠沒時間擦拭,深怕一個不小心,好的職缺就被別人一撕而錯過了。幾個姊妹七嘴八舌討論,大夥如何配合,能共同做什麼,不希望落單了誰。紙張隨風飄揚,發出聲響,風更大了,啪啪啪像急促鼓聲,一夥人趕緊往裡,循著地圖找到廠房,戰戰兢兢走入大門。

我的眼穿過雲隙,往下,工廠的招牌掛在大門一旁,接近,水泥牆上布了幾道裂痕、許多注意安全的警語,以及到處不能忘的愛國宣導;接近,保密防諜,再接近,人人有責,最後映入我眼簾的,是穩妥的六個大字:「國際手套公司」。

裁縫車

我媽所在的手套工廠,把所有人分為A、B、C、D、E、F六班,每班有十來人,十來人又分成五部分,給她們一個不變的位置。首先是裁皮,將膠皮放在模型版下,衝台機器一壓,一疊正方膠皮便成了手掌狀,接下來,是在上頭玩花樣,但這不是女工決定的,廠長有自己的設計,給各班按圖行事;裝飾圖案花紋多樣,或是花朵,或是火箭筒,做工需細,通常都由技術好,手巧的人勝任。完成手掌,即可縫製手套雛形,順著手掌、五指條線,如行駛山路彎曲車縫,此時手套一個個像串起的葫蘆,得交給後面的歐巴桑剪開,也順道修潤那些不甚整齊的織線,最後一關,女工們將手套翻過正面,用熨斗燙平,嶄新亮麗的手套,終見天日,穩妥妥地放在籃子中。

我媽「車」手套的技術就在那裡學會的,不過也多靠自己觀察。她一進工廠就被分配到第三部分,日復一日重複將兩片手掌縫成一只手套,我阿姨手藝較巧,坐鎮第二部分,有時廠長設計新貨,還會請她裁縫,寄給國外廠商。裁縫車位置相鄰甚近,女工如蜜蜂般努力踩著踏板,馬達嗡嗡嗡鳴叫,完成自己的部分,轉頭交給下個女工,放置另一架裁縫車上,動線運轉,一場為了生活而不休止的接力賽。

我媽特地到鳳山五甲買的中古裁縫車,持續了將這場接力賽。下課回家,總能看到客廳積了一堆堆串連未剪的手套,這就是今日的「回家」作業,待在客廳,視若無睹,必遭我媽嘮叨,不會幫忙嗎?放假時,聽聞「機杼聲」更是心驚。面對工作,她直拗的性格展露無遺,每到一段落,就會喚我幫忙,遲了些,馬上又說我不會替家裡著想,不幫忙家裡,接力賽程跑到了家裡,小孩自然也得加入賽局,再度啟動工作動線。不過有時我媽也過分了些,週末夜晚,想好好休息,她卻依舊趕著手套,轟轟機器聲讓螢幕裡演員們都啞了,但可不能跟她抱怨,不然又說我們小孩不懂得大人辛苦,只好乖乖著看著無聲電視,連自己都啞了。

其實不過是剪線翻面的動作,那時卻煩躁無比,總覺得自己像機器人,剪,翻,整理,剪,翻,整理,時間變得緩慢,像牛車拖著重物。這就是加工區內時間的感覺嗎?我猜想著。腦子浮起她坐在窗邊裁縫車旁的樣子,牆腳下放了一疊疊裁好的膠布,還有紅的黃的各色線捲,有時她將線頭沾一下口水,穿過針孔,有時她咬著線頭,用手指捲起多餘的線,多數時間她不發一語,專心看著手套沿針頭織出直挺挺穩穩的線條,黃昏時,陽光曬進屋裡,她一側臉頰暈上一層黃,另一側陰影更顯得立體,每踏一下,架台上的線圈便會急速旋轉起來,又突然停住。

這都是一瞬間的事啊,然而回想起來,卻又如此緩緩地。

制服

燕貞是來自萬巒的客家人,長得小小瘦瘦,臉黑,個性開朗,總愛穿一雙大木屐,在宿舍裡咖拉咖拉走著。與我媽同樣都是從屏東上來,在手套工廠裡感情不錯,平常總會三五結伴做些什麼。

一次放假,她邀約大家去萬巒玩,一群女工下了工,將制服丟在宿舍,換上漂亮便裝,坐上客運興奮極了,好吃的豬腳正等著。聊著聊著,互相一問,才發現沒人知道她家在哪,更沒有人記下電話,燕貞說要先回去準備,早坐前一班客運走了;尷尬了,你望我我望你的,車子到站,硬著頭皮下車,一群女孩呆呆站在車牌旁,前後左右都分不清。

還好其中一人還有點印象,隱約記得燕貞說過她家在車牌的哪個方向,領著姊妹們東瞧西望狐疑往前走,但光一條街就有那麼多人家,只靠方向也不行,總不能家家戶戶都敲門,或沿路大喊,燕貞,你在哪裡啊。

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東西在街頭飄揚,那是她們剛剛脫下的制服,藍色襯衫還繡著國際手套公司字樣,套進竹竿掛在一戶人家門口,像一把旗幟,更像一隻手,招呼著。沒有那麼一刻,公司制服顯得那麼和藹迷人,這群國際手套公司的女孩們,什麼也不說,義務反顧直往那制服奔去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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