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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失蹤--上

2009/06/21 06:00

<閱讀小說>失蹤--上

◎吳鈞堯 圖◎閒雲野鶴

阿宏的堂叔,老是喜歡敘說阿宏小時候的故事。

堂叔所說是一個片段。堂叔的爺爺、也就是阿宏的阿祖,抱著阿宏,坐在三合院廊下。三合院前方是宗親祖厝,祖厝不遠是廟,再是風獅爺佇立廟前,瞪大眼、張大嘴,遙望海口。堂叔說,阿祖抱著你,坐安閒,陽光在午後,所有的事物:包括人、雞、狗跟護龍,只有短短的影子。堂叔午睡過後,隨即跑出玩耍,若是春天,便去田裡,折一截芒草梗,讓阿祖摺成馬。阿祖技巧性地留下一截可以用手把持的握稈,堂叔握著,興奮地跑出去,向玩伴炫耀。堂叔說,全村裡,只阿祖一人有這樣的技藝。

若是夏天,而且,堂叔記憶的多是夏天,熱得無情無血的夏天,整個島的土地彷彿發著燒,堂叔光腳踩過,得不斷奔跑才能驅逐土地不斷上傳的熾熱。堂叔跟玩伴折了竹子或田裡的高粱稈,往屋後的林子裡抓蟬。

敘說到此,阿宏只出現一次,其他都是堂叔的童年。堂叔就要說到你了。你阿祖抱著你坐在庭院,忽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把你拎得遠遠地,一灘黃濁的黃湯,正從包裹你的輕薄衣物往下瀝。你阿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笑。然後,你媽媽聽到聲音跑走出廂房,跟著哈哈笑,抱走你,就著地上一張草蓆,掀開你的褲襠,堂叔這時呼應著幾十年前的畫面,放聲笑。

阿宏跟著笑,羞窘地說我都忘了。

屎尿哭撒,誰能記得?由此你知道,人完整的一生,單靠自己是無法拼綴完整的,許多部分寄存在他人那兒。你還記得阿嬤,也就是堂叔的伯母在世時,堂叔從台灣回家,就著夜黑天涼,一家人搬板凳到屋外乘涼。阿嬤說,堂叔小時候有許多個綽號,紅花龍、大頭丁仔,攏金古椎。堂叔聽著阿嬤說,猶如你聽著堂叔說,只能一楞一楞傻笑。要不是堂叔在民國76年9月,趁民航機開航後回家省親,你根本忘了有這麼一個人。

堂叔一家人67年舉家遷台,你對他的記憶稀薄如飄飛即過的塵埃。十歲大的你,隔了整整九年,才重新認識他。你對堂叔是羞澀的,堂叔一看見你,卻親熱無比。在那個你也記得的乘涼之夜,堂叔第一次提到阿祖跟你的往事,然後,隔十年、隔二十年,堂叔再度提到。

堂叔為你付出代價,多年後再看見你,堂叔喜不自勝,不管你的羞赧跟掙扎,把你抱得高高地。他忘了你已不是當年的嬰兒,而長得精實圓胖,堂叔把你舉高後,卻忽然慘叫,急忙放下你。堂叔扭傷手腕,進城看筋骨師父,回來時,手腕包裹紗布,堂叔卻沒有怨言,一逕喊著阿宏阿宏。

阿嬤臨終前,也這麼喊你:阿宏啊阿宏,阿嬤沒法度看你結婚生子了。所以你結婚不久,堅持帶妻子到阿嬤墳前,讓她看看你的媳婦。

堂叔短暫回家後,再度遠離。你的生活從來缺乏他的參與,並不為意。堂叔真正參與過的,只在他前幾次返鄉,而你還是十歲大的時候。堂叔童年玩耍的版圖已蔓生為無人侵犯的荒野。堂叔帶領你跟弟妹們,拿樹枝、執高粱稈,破除封鎖九年的疆界。樹枝跟雜草兩敗俱傷,高粱桿掛著一只透明塑膠袋,堂叔回頭,要你們噤聲,伸長他的臂膀、舉遠高粱稈、避過樹枝,套住蟬。這不是堂叔獨家的捕蟬祕技,村子裡人人都會。他所說的「人人」,大半移居台灣,另一小半已過了玩耍的年紀,所以,堂叔輕而易舉抓住蟬時,你目瞪口呆,嘖嘖稱奇。

堂叔帶你們越過樹林,經過廢棄碉堡,走進久未有人深入的陶土坑。堂叔小時候都來這兒挖掘陶土,刻成印章或卡通人偶,當做暑假作業。神奇的陶土可直接雕塑,和了水,可以捏塑成任何形狀。他帶領你們再往前走,直到被崩毀的斷崖止住去路,堂叔說,他以前跟阿祖,經過這條小路到藍天戲院,堂叔佇立良久,弟妹有人搖動一袋子的蟬,蟬鳴起,轟雷響,堂叔才想起什麼似地,帶你們回頭走。

從家到荒野、陶土坑、小路,路徑短,十分鐘即可走完一程,讓你訝異的是,這十分鐘路程,從來不在你的童年範圍。像是被魔法隱沒的禁地,只在堂叔回家時,才向你們開放。堂叔離開後,它們再度關閉了。之後,你經過小徑入口,雜草埋沒你們深入的足跡,蟬在樹林裡叫,既真確又遙遠。你不禁想,那些蟬是呼喚隔著海峽的堂叔。

屬於你的呼喚,是阿嬤臨終前的遺憾:阿宏啊阿宏,阿嬤沒法度看你結婚生子了!

這遺憾,從你長得魁梧高大之後,愈是發酵。村裡的叔伯,常問你何時娶某。

他們問你、也問你父母。你笑笑說還不知道,慢慢來。你母親是古寧頭村人,經媒人介紹認識你父親,到金城大戲院看過幾次電影,婚事就定了。軍隊撤軍後,消費需求大量降低,戲院隨之關閉。綠色兵潮氾濫金城、山外街道的樣子殘存腦海,你怯怯尾隨阿嬤進城,撞球店、冰果店、書報攤都擠了人,金城戲院也不例外。對你來說,這景象停留的時間是太短了,不夠往前踏出一步,進入你的記憶。

堂叔提起往事,在你的父母親還不是那麼肯定對方之前,他曾隨他們擠進人潮滿滿的電影院。堂叔成為那場電影的最佳童星。父親本來握著堂叔,也許受了軍官兵不斷打量你母親的眼神威脅,父親鬆開堂叔,改握你母親的手,他們緊挨著士官兵坐下來看電影,渾然不覺堂叔不見了。你父親覺得全場士官兵都聚焦身旁女子身上。她當時只十八,綁髮髻,瀉瀏海,臉黝黑,卻清甜。

電影沒開演幾分鐘,男童嚎哭聲從入口處傳來。你的父母渾然未覺,螢幕在幾分鐘後打出幾個大字:男童遺失,請親友到入口處認領。堂叔調侃你父親,不知道打了幾次字幕,他才慌張又歉然地走到入口處。往後約會,堂叔再沒能跟上了。

阿公、阿嬤、以及上一代回憶的軍管年代,像盛世,營商或農家都在盛世的光環下,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你注意軍隊撤軍後不久,家裡的豬隻快速減少。有一天,駐軍藍天戲院營區的伙夫來家裡道別。他退伍,營區也撤了。父親不再如往常騎自行車、掛兩個鐵桶,載滿廚餘。你的工作之一,是把裝得滿滿廚餘的桶子,架上土灶,生火、煨熱。你為了多吃一塊蹄膀,忍受廚餘燒熱後發散的氣味。那味道,甜、香、臭,倒進豬寮,卻可驚醒熟睡的豬。那些肥胖污髒的豬,隨軍隊撤退,蹄膀肥滿、排骨香甜,也都不見;你更在意的是女孩們,也一個一個不見了。

這個島有病,病症是失蹤。

長大到可以東奔西跑時,你就發現到這個絕症。首先,你知道你現在睡榻的廂房原屬叔公,門外榕樹旁兩戶連結一起的三合院像被吸乾的果汁袋,扔棄路旁,乏人撿拾,鮮豔的磚牆漸漸退去顏色。被扔棄的果汁袋散落在村裡各處,不知何時野樹從中滋長。那裡頭的土地跟靈魂特別肥美,野樹長得高壯翠綠,黃昏望去,一身妖嬈。

你在野樹上看見女生,懸雙腿,坐樹幹。她還是離去前的可愛模樣。你看著她,卻自慚。她一定變成另一個模樣了。她變成一座你去過,卻始終不敢正視它的城市。

失蹤的人,都在那座城市裡。他們每天都忙碌生活,生命因此容光煥發,你踏不進他們的忙碌步調,你無法變成另一個人。你不知道他們怎麼辦到的。你約了女孩見面,送她一袋曬得精乾、香甜的花生。她在咖啡廳裡,當場打開那隻小小的麻袋,喜孜孜吃了一把。

你很高興她沒忘記,花生從採收、煮熟到曬乾要花多少工夫。但她已經不是坐在樹幹上那個女生。你喘息地看著她隆起的胸脯。平瘦乾枯的身體被城市的溫度催熟了。她問你,也要搬來台灣嗎?你點頭、又搖頭。你已到台北一陣子,自知無法適應,你誠實地說,還是回家去吧。她點頭表示,那也好,村子裡年輕人少。她穿緊身上衣,揚手招呼服務生,下腹露出,平坦潔白,兩邊的恥骨沿著驚險的弧度往下墜,你趕緊喝水,差一點流下眼淚。她沒能待久,臨走前,提走你送她的一小麻袋花生,滿懷感謝。她走,真正失蹤了,只她童年的身影還懸在樹上。

在村人問你何時娶某前,你已一遍一遍溫習她的身影。從台灣回來後,你把她成熟的身形掛在樹上,再掛在天花板上。你躺在床上,她高懸,緩慢靠近,你抱住她細瘦的腰,你沒法再進一步了,那一步,不屬於你。於是你別過頭,盯著牆上一幀明星海報。

她沒送你上飛機。她根本不知道你何時來、何時走。民航機拉近金門、台灣兩島,離開,不再是生離死別;對你,卻是。有時候,你寧願民航機沒有開通,台灣、金門一如往常遙遠。你再活在阿公、阿嬤所說的黃金時代,再活在單打雙不打的歲月中,死亡威脅下,你愉悅地看著她;她,懸在樹上的一個假象。

阿嬤去世前幾天,握著你一遍遍說,我的憨孫我的乖孫。沒幾天,阿嬤嚥下最後一口氣。送葬隊伍龐大,姑姑、叔伯跟他們落居台灣的子嗣多回來奔喪。廳堂擠滿二、三十人,阿嬤下葬當天,他們搭機返台,廳堂少了阿嬤的棺木,比以往來得空蕩。

阿嬤成為廳堂上一張照片。她沒失蹤,卻走得比誰都遠。

你在親友幫忙下,在機場安插了職位,負責行李安檢運送。小三通後,台客假金門轉介,歸來與離去你看得更多。村人已不問你何時娶某,換父母催迫。父母的催促,讓你想起阿嬤過世前,牽掛叨念的:憨孫啊,阿嬤沒法度看你結婚生子了。你參加同學跟親友婚禮,覺得自己正慢慢老去,有一天,你在機場檢驗行李,看見一位少婦直衝衝走近,一見你,就熱情地說,吳萬宏,好久不見!

你臉孔發燙。她是懸在樹上、掛在天花板的少女,你久久不去想,卻常沒來由出現夢裡的女孩。她給你三張登機證,身旁的男士把行李架上磅秤,她微笑說,沒超重吧。你看也沒看,就說沒有。你眨眼,回神一看,五、六歲的女孩握住她的手。她肚子隆起,甜甜對你笑,問你的孩子有多大了?你站起來搬行李,腿顫手抖,卻沒答話,反問這一胎是男是女?她說男的,你說一男一女真好命,何時回來,怎都沒有看見?

她住一週,帶夫婿跟女兒到處走。你交回登機證,爽朗地說,有時間常回來啊。她站著沒走,還想說些什麼,後頭卻排著托運行李的乘客,她揮手再見,你也搖搖手。然後,懸在樹上的女生摔下,掛在天花板的女孩跌落,再是你,爬上那棵樹、爬上天花板,跳下,然後,再一次跳下。你一楞,撕損乘客的登機證,卻瞪了一眼乘客,悶悶地拿膠帶,黏妥它。

你不是沒有努力,接受媒人介紹,跟女孩約會。你覺得窘,早非父母親的年代,卻還來這套。你挑剔別人或別人挑剔你,婚事都不了了之。約會告吹後,你反倒心安,經過樹下,朝樹上的女孩微笑。但那一天你經過樹下,女孩已不在樹上了,你爬上樹幹,再一次跳下後,女孩從此失去蹤影。

阿宏的堂叔每次見到他的時候,都忍不住在心中重播他的爺爺、也就是阿宏的阿祖,被阿宏淋了一身尿的故事。堂叔沒說的是,在金門,男人很少襁褓嬰兒,長輩對兒孫的關愛多默默看、叱叱說。這是屬於島的傳統,當你生於斯、長於斯、習於斯,你就被籠罩在透明卻無所不入的脈絡,成為普遍性格。

阿公有那麼多孫兒,卻還是堂叔第一次看見他抱著孫兒。阿宏的堂叔回想、計算,阿公被淋了尿,約莫是他人生最後的三年,固守的矜持都瓦解在日漸黃昏的生命計時中。阿公閒靜地坐在庭院,日頭從對面祖厝的屋頂射落陽光,從護龍遺下短的、但慢慢拉長的影子,陽光斜,陰影漸漸近,只有襁褓中的生命,才能以他的純真無瑕、渾沌無知或者真知,跟一個穿著藏黑色袍子的老人親近。再沒過多久,嬰兒學爬、學站、學走,他就移出了老人的世界。

定格在阿宏堂叔腦海的畫面,是生命的倒數,聽得見最後關頭漸來時,轟隆隆、卻暗沉沉的滴答聲。阿宏的堂叔,卻在這個關鍵離開他的爺爺,所以他,一而再地提起這個畫面,是在排遣心中巨大的鬱結,但這一切,只懵昧為堂叔的一則幽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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